第35章 一步一响头
范万三言罢，周遭围观之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距此足有二里之遥的东市口，又低头瞧了瞧脚下那已积起一层薄雪的青石板路，刹那间，四下里又是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这……这个姓范的莫不是在戏耍此妇人吧？！”
“古往今来，商人之语皆不可轻信呐！”
“倒也未必！佛家信徒确实有‘登山求佛祖，一步一响头’之说，况且其所行之路乃崎岖山路，需奋力攀爬而上，实较此地艰难百倍！”
“然也，毕竟关乎整整二百两纹银呐！”
“话虽如此，但若要一步一叩头直至东市口，而后再原路折返继续叩头，恐是得足足三千个响头吧？！”
“我倒是觉得范老爷此法甚好，若是过于简单，便无法证明此妇人所言是否真实了。”
“此言极是！倘若按照三千个响头来算，那么区区十五个响头便是一两银子！若是都能如此，多得是人愿意磕这个响头呢！”
这边众人还在不停议论，惠娘那边却是已经有了动作。
她竭尽全力试图站起身来，却因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不堪，尝试了几次都未能如愿。
范万三见状，急忙走上前欲要搀扶起惠娘，却又碍于男女大防，只得停下，将裘衣下摆伸向惠娘。
惠娘摇了摇头，虚弱地对着范万三说道：“范老爷，奴家本欲先给您施礼后再磕头，奈何实在起不来身，还请您见谅。”
言罢，未等范万三回应，她便毫不犹豫地将双手深深插进厚厚的积雪之中，然后缓缓俯下身去，让自己的额头紧紧贴住冰冷刺骨的石板路。
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惠娘嗑下了第一个重重的响头。
这声响不大，在周围嘈杂喧闹的人声中几乎微不可闻，甚至没几个人留意到惠娘已经开始跪地磕头。
然而，就站在惠娘面前的范万三而言，却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轻微震颤，同时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一声响动。
不仅如此，他更是清晰看到惠娘因为磕头的动作，枯槁的头发上那满布的冰凌纷纷破碎散落开来，身上堆积的雪花也随之飘落于地。
尽管有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作为缓冲，但惠娘磕头的动作还是太过用力了。
范万三连忙说道：“这位娘子，你若磕得如此用力，怕是半路就会晕过去的。”
惠娘缓缓地摇了摇头，也不顾脸上沾着的雪沫，双手撑着虚弱的身子，拖着麻木的双腿，艰难而又坚定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段距离。
紧接着，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她毫不犹豫地嗑下了第二个响头。
直至此刻，终于有几个人留意到惠娘的举动，便慢慢停止了议论。
范万三再次向前迈进一步，压低声音对惠娘劝道：“惠娘，你若继续这般，恐是根本到不了东市口，更妄论折返回来了，届时银子可就没了。”
“银子”两个字刺激到了惠娘，她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了身前站着的范万三。
只见对方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宛如刚刚所言并非出自其口一般。
惠娘心里满是感激，却只能微微朝他点了点头，再次抬起胳膊，艰难往前爬行了一小段距离。
然后她以头触地，把积雪压出一个椭圆形的凹陷，磕下了第三个响头。
由于身体过于虚弱，她爬行的距离太短了，两次爬行大概也就普通人迈出一步稍远些许。
如此计算，她要磕的响头可不止三千个，四千个都未必足够！
范万三再次往前跟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惠娘，你每次要往前边多爬些！记住我说过的话，只有照做，你才有机会重新回到这儿来取走银子！”
这次惠娘没有抬头，而是继续趴着身子，默不作声地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抬起胳膊，努力往前伸了一些。这次她的双腿稍稍恢复了些许气力，可以给她借一些力。
尽管此次爬行的距离仍未及常人一步，但与方才相比已增长不少。
她再次以头触地，再次把积雪压出一个椭圆状凹痕，磕下了第四个响头。
围观人群的议论声渐渐停止，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趴在地上的惠娘，看着她磕下一个又一个响头，看着她在积雪中印下一个又一个椭圆状凹痕，看着她拖行出两行青黑色的印记。
范万三见人群安静下来，再次走到惠娘面前，高声说道：“这位娘子，鄙人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之所以如此行事，无非是想确认您所说是否属实罢了。这十两银子你且拿着，即便是你没能回到这里，这十两银子鄙人也不会收回！”
言罢，他便自怀中取出一枚重达十两的银饼，而后蹲下身子，将其轻轻递到仍在匍匐前进的惠娘面前。
惠娘听到范万三的话，身躯猛地一震，动作也随之一僵。
她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满是雪沫的面庞，双眼微微颤动，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范万三，也看到了他手中那块足足有十两的银饼子，眼眸之中瞬间闪过一抹明亮的光芒。
毫无疑问，这块沉甸甸的银饼子更加增强了范万三言语的可信度，使得惠娘的心中升起了无限的希望。
她浑身颤抖着，艰难地翻过身来，坐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抬起破旧的袄袖擦了一把脸上的雪沫。
她的目光却始终无法离开范万三手中那枚亮闪闪的银饼子，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从她眼眶中涌出。
惠娘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向范万三道谢后，这才缓缓伸出那双早已被冻得满是裂口枯瘦手掌，颤抖地从他手中接过了还带着一丝温热的银饼子，紧紧地攥在手里，不住向范万三点头致谢。
见到范万三当真掏出了整整一个十两重的银饼子交给惠娘，周围人也如惠娘一般，更加相信他了。
吴舟站在人群中踟蹰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再出手。现在他再出手，不免有沽名钓誉的嫌疑，万一再有人认出他的身份，那更是一件麻烦事。
自从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便已不再坚信无神论，在这个世界里，他知道这个世界确实有天意。
这个范万三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自己了解完惠娘遭遇，想要出手帮助她的时候出现了，说不定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惠娘注定要经历这一番磕头祈福，方可打动上苍，令她的婆婆和儿子能够好起来，让他们的生活能够再次焕发生机。
但是，因为这块银饼子出现，很快就有了不和谐的声音。
恨人有、笑人无，本就是人的劣根性，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从来不缺。
只听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高呼：“这就得了十两银子了？！我咋就没这般好运呢？！范老爷，家中同样有老母卧病在床，幼子嗷嗷待哺。若是小的也像这位大姐一样，您能否也给小人二百两……不！一百两银子就够了，小的只要一百两！”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名长得獐头鼠目、神情猥琐的年轻男子正踮起脚尖，扯着嗓子朝范万三大声叫嚷。
这人衣着虽不光鲜，但也算是得体，双手袖在一起，弯腰塌背的，一脸的痞气，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惠娘见状，心中不由得又紧张起来，生怕范万三会生出别的念头，于是她急忙将那块银饼子收进怀中，贴身放好。
紧接着，她再次翻过身去，伏在地上，重重磕下一个响头，再继续爬行，继续磕头。
这个可怜的妇人内心充满了恐惧，担心会错失这个难得的机会，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继续磕头，用行动来向范万三表明自己的心意。
范万三站起身来，正准备开口说话，人群中便是传来一声喝骂：“tmd，刘三儿你这个王八蛋，哪儿都少不了你了？！你老娘都被你气死三年了，还怎的生病？再说，你一个没人要的光棍懒汉，哪来的孩子？”
众人听了，对于这个无赖的做法也是非常气愤，纷纷出言喝骂。
“王八蛋，你这厮好不要脸！惠娘已经如此苦命了，你竟然还想坏她的事！”
“就是，惠娘好不容易遇到范老爷这样的大善人，你这个无赖莫要坏事，否则某家定要将你狗腿打折！”
刘三儿眼见众人纷纷对他口诛笔伐，更有甚者直接朝他走来，一副跃跃欲试准备出手教训他一顿的模样，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急忙缩着脖子，拼命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然后撒腿就跑，转眼便没了踪影。
这番闹腾过后，那些起了歪心思的人，也不敢再出声了，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众人默默注视着惠娘，看着她艰难地向前蠕动身躯，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
范万三看到没有人再来捣乱，心中稍安，于是提高嗓音大喊道：“诸位朋友，请大家稍稍退让一些，切勿耽搁了这位娘子为家人祈福啊！”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听到范万三的话，也都非常配合地主动让出一条道路，以便惠娘能够顺利前行继续叩头祈祷。
范万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缓缓地再次迈步走向惠娘。
他站定在惠娘身侧，目光凝视着她，轻声说道：：“这位娘子，还望你切记鄙人所言！到东市口后便折返回来，鄙人就在此静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