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文
今年金昌的春天格外像个春天,到处花香,到处有毛茸茸柳絮飞扬。时不时下一场雨,把这个城市洗刷的很干净,虽然部分街道积水成渊。五月上旬依旧微凉,这是令人满意的,适宜人们赖床的温度。
往年的这个时候,安文总是活跃在撩女人约女人的路上,然而今年,安文很老实,因为他变穷了。欠银行好一大笔钱,天天催还款,他没有心思。就如同他经常说的:人没钱的时候,做爱都硬不起来。当然这只是他表达的意思,实际他的原话很糙,很野蛮,却也中听。
人在性爱或者表达性爱的时候都是有暴力倾向的,慢慢的总能体会到这也是天性。
安文有自己的地产公司,别人眼里他是大老板,很富裕,实际上现在他富有的只剩手里房子,没有人民币,以及几千万的负债额。开着雷克萨斯天天在市区里面转悠,或者找人聊天,看看有没有别的商机,或者听听别人那里有没有賺钱的讯息。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越往后负债率越高,安文也越焦虑。逐渐安文两鬓隐隐约约开始泛白,起初他还对着汽车后视镜用小剪刀一根一根剪去,后来沦落到干脆任由白发苍苍。不修剪,也不染。
四十几岁的年纪,白部分头发再正常不过。事情总是在存在浅显易懂规律,没钱,没性,不修边幅,容易苍老。安文每天洗脸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比昨天更老,更丑,脸上更多褶皱,更没有自信。他想,他得有个女人可以爱,可以重新唤醒他的斗志,让他自己活过来。
安文把车停在路边上,打开车窗和别人通电话。看见马路对面不远处有女人在摘树上的槐花,拿着塑料袋,踮着脚仰着头揣着树枝不停的捋。他突然想起来老婆苏青交待他,回家买盒辣条子。
快20年了,一成不变拉条子,面片子。安文突然也想尝尝如今的槐花榆钱是什么滋味儿。是不是依旧甜腻腻,像此刻微风袭来扑鼻而入的槐花香,沁人心扉。安文长长吸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太需要打破吃拉条子的常规了。
安文买拉条子的时候买了一些苦苦菜,这是对多年饮食习惯的一次挑衅。他想打破,想尝试别的滋味儿。苦苦菜他自然知道什么味道,在饭局上经常吃,只是他想在家吃一次,让他老婆来做。
然而事情总是不会和预想的吻合,当他拿出苦苦菜告诉刘苏青应该怎么做时,苏青一脸不屑,带着浓浓的鼻音用地道的民勤方言说:你小时候没有吃够么?苦不啦叽的,有什么好吃的。安文面对妻子神情很想说一句:拉条子吃了快20年了,不腻么。话到嘴边收了回去,几曾何时,他安文除了这该死的拉条子,觉得别的都不是饭,吃不饱,而如今看见就害怕,腻得慌。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拉条子缠绕着。是的,他被拉条子捆绑着,动弹不得。
小时候安文自然吃过很多野菜,荞麦的叶子,灰灰菜,槐树上的嫩芽,蒲公英,榆钱,槐花,苦苦菜都记得这些植物的味道,这些年来,每当春天开车走在民勤和金昌的道路上,看见有人挖野菜,他都怀念。小时候家里孩子多,他母亲常常在这个季节挖来很多野菜,有时候晾干。可他当时从来没有觉得这些绿色植物美味过。这些年过去了,他越来越怀念那些味道,怀念小时候,怀念青春,怀念母亲。
曾经的曾经,他安文也不过一凡胎肉身,柔若无骨需要在母亲怀抱里取暖,寻求安全感。如今他得顶天立地,撑着一片天。公司里人需要他养活,老婆孩子也需要。房子他得一套一套卖。
午饭后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水晶吊灯,思绪万千,此时此刻他多需要有一个怀抱可以依靠,给他力量。他翻开手机看见那个疯女人留下的电话,再看看相册里对方拍的身份证照片,照片放大后,他看见她身份证的黑白头像照:一张大饼子脸,没脖子。心想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丑的女人,可以肥成猪,居然还来一套电视剧里的搭讪桥段,他虽然穷了,可也不会为要那点维修费让她得逞,搭讪成功的。想多了,太稀罕了,真是个疯女人。
安文清楚的记得那个疯女人把手机扔进车来的时候,不偏不倚砸在他的敏感部位,此刻他又一次本能的双腿夹紧。躺在床上,安文更加想要抱一个女人,或者被女人抱着了。
兰宝想着心事,车速并不快,远远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越野,她看见车窗开着,从车里面伸出脚来,白色袜子格外耀眼。心想什么人睡觉挺会找地方。莫名其妙,车不受控制的紧贴上去。兰宝开车多年从来没有觉得车这么不受控制过,像狗遇见狗,不再受主人控制,挣脱狗链子,撒着欢冲了上去,拥抱了一下,互相嗅了嗅体味一样。
车原来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兰宝瞬间心跳加速,额头密密麻麻都是汗,她惊呆了。
兰宝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下,迅速下车。就那样两个人都带着墨镜对视良久,兰宝走近,看见男人直起的腰又半躺了回去,继续讲电话,对刚才的刮擦无动于衷,丝毫不关心的样子,心可真大啊。
兰宝着急着接孩子,没时间纠缠,对方也没有心思纠缠的意思。她取出自己身份证驾驶证,一把抢过来对方手机,把自己电话号码存上,备注了名字,在拍了自己身份证驾驶证后,告诉对方她全部承担维修费用。兰宝看见对方皱着眉头,张着嘴,傻巴巴的不说话,也不关心自己的车损伤情况,直愣着。她扔给他手机回头开车走了。
兰宝在做饭的时候依旧想着自己的车是不是需要检修了。像是被一股力量操纵,完全不受控制。又觉得是自己癔症了,鬼体附身一样在那么宽的马路上,直接把车紧贴着别人的车划过,像故意碰瓷。兰宝不想纠结此事,心想等着电话把费用自己承担就好。
有时候一个人犯错真的是很玄妙的,洗碗的时候碗滑落,下楼的时候会突然踩空,平坦马路上突然跌倒,类似这种事件,总能与平淡生活不期而遇。兰宝后来想这是上天赐给她一场遇见,生命和生命一次特殊连接,不迟不晚,恰好他们都在这里。
兰宝始终觉得,遇见某个人,遭遇某个事情,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早有预谋。发生的,即将发生的,好像有固定的方式规律慢慢靠近,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分。
兰宝记得在高中的时候,她的同座是个男生,父亲有羊癫疯,不能乘车,一般都是步行上班下班,期中考试,兰宝同座下楼脚崴了,他父亲骑电瓶车送他,同座和他父亲心想偶尔一次不会有问题吧。结果半途摔倒,同座的父亲摔成植物人,再也没有醒来过,床上躺了八年后断气了。
同桌哭着告诉兰宝,不知道为什么走了十多年的楼梯,就那么莫名其妙踩空了,脚崴了。如果不是下楼崴脚,或者崴脚了,也不让父亲送他,或许他有别样生活,而不是早早辍学,而不是父亲卧病在床多年,母亲改嫁,他的家从此不像家,一个不到20岁的少年,人生有多种版本,可是这种意外事件,任谁都不会预料,使他的人生走成了最差的那种。这一切彻底颠覆了一个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也改变了他一辈子。
兰宝此刻深刻领会到那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有时候人的不幸是上天安排好的,避免不了逃不掉。往后的日子里,每一天兰宝都觉得遇见安文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爱和恨交织纠缠,她快乐也痛苦。
蓝宝给儿子做了孜然羊肉,蛋花汤就馒头。看见儿子边看手机边吃饭,吃的什么一点都不关心,什么味道也不关心,不断往嘴里传送食物,兰宝很欣慰。任何时候儿子能吃已经是兰宝最大安慰,儿子太瘦了,所以兰宝变着花样给儿子精心准备三餐,这种日常生活让兰宝忘却自己心底深处幻想与渴望。
几年前兰宝晚上上班,白天睡觉。这种日子是体会不到春天和季节的。所以兰宝常常说金昌的季节不够分明,非常模糊,只有冬夏,没有春秋。然而今年的春天比往常要持久,兰宝贪婪的享受着这个春天。
兰宝走路的公园有几棵山楂树,开着白色成朵的小花,在碧绿的叶子丛中摇曳,泛着蓝盈盈光,花与叶子搭配比例适中,透气而丰饶。不像樱花,白白成片成堆,就那么结实的纠缠在一起,让你看着每天看着树一点点变化,直到白色五瓣碎花一周一周盛开。兰宝是喜欢的,她也记得桃花,一夜之间在光秃秃树枝上一簇一簇拧在一起的桃花在城市藩篱之中绚烂,茂盛繁赘,没有绿叶陪衬,像过于丰满的美人,美得起腻。然而山楂树不同,绿叶之中一片一片圆形的白色的花苞,在一周一周逐渐打开,绿叶如同书本,电影中的留白,有呼吸空间,透着气散发着有别于桃花的韵味。美得素气,安静,通透,协调。
正常的生活总是温热朴实,睁开眼睛洗漱准备早餐,送孩子上学,到公园走路,在菜市场溜达溜达,之后回工作室处理邮件花几个小时完成一天的工作。这看似冗长琐碎岁月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常态,激烈精彩绝伦的纯属个中翘楚,多数人一边行走,一边瞭望远方,也仅仅只是瞭望,却从未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