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往而深
山洞外，燕迟和陆九站得极近，陆九一边说话一边认真地看着燕迟，眼神一如从前那般柔和，令人感觉温暖。
燕迟知道他在打量自己，也不躲避，站在他面前任由他仔细观察。
八年不见，燕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他想看，还能看，便让他仔细看吧。
“陆仙师，等小栗子吃完，我们便出发吧。”燕迟也直视着陆九。
“你打算去哪里？”陆九看着燕迟的眼睛问道。
燕迟的目光一与陆九的目光相遇，便迅速败下阵来。他立即把眼睛看向他处，道：“多年没在人间行走，先随便逛逛吧。陆仙师有兴趣陪我吗？”
陆九立即道：“自然。你想去哪里？”
“朗州。”
陆九不说话了。
“怎的，陆仙师不想去朗州？”燕迟有心刺激他，见陆九不说话了，偏要追问。
“不是，你去哪里我都陪你。”陆九并不受他的刺激，反而抬头毫不退缩地看着燕迟。
“好。”
申时，火灵山与朗州交界处的官道上烈日炎炎，毒辣的骄阳把草木都给晒得没了生气，只有蝉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让走在路上的人更加焦躁难耐。
但此时路上的三人却并没有半点的焦躁。
小栗子打着一把小花伞在前面蹦蹦跳跳，一会儿捉只蝶，一会儿又抓个蝉，完全不知何为烦恼。
陆九与燕迟并肩走着，两人说话之余，陆九还不断分神提醒前面的小栗子：“慢点跑！”“那蛾子有毒，别抓！”“别往草丛深处去，当心有蛇。
小栗子有时听他的，有时还要顶一下嘴，一路上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燕迟看着两人说笑，突然明白了陆九这些年为何要带小栗子在身边。
若不是这个闹腾的小姑娘，他寻找自己的这几年，该是何等的寂寞孤绝？
“马上就要入朗州境了。燕迟，你打算去哪里？”陆九问道。
燕迟在鬼界修炼那么多年终于熬成了鬼煞，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可能就是想随便逛逛？！
燕迟微笑了下，转头看着陆九：烈日下陆九白皙的皮肤被晒得微红，额头还有些许汗珠。
“朗州城的李府，陆仙师听过吗？”燕迟手背后，再伸到前面时手中出现了一把大黑伞，撑开后递给陆九。
陆九接过伞，但伞面却往燕迟那边倾斜，巨大的黑伞顿时将两人的身形一起遮了起来。
“听过，李江李大善人。”陆九停住脚步看着燕迟道，“你也算出来了，对么？”
燕迟点头笑道：“我被他害得这么惨，若是经过三桩惨案还不能摸清他作案的规律，才真是活该被人害。”
“燕迟！”陆九听不得燕迟这么说他自己，出声制止。
被陆仙师制止后，燕迟也不再说话了。
陆九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算到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李府，一边抱着能在火灵山找到你的念头，一边想着看能不能想办法利用李府的人为饵，抓住凶手。
燕迟转头看着他，问道：“时间尚早，我们先入朗州城，再想办法混进李府。陆仙师以为如何？”
“好！”
在日头落山前，三人终于到了朗州城。
朗州城中夜景甚美，灯火阑珊，热闹非凡。小栗子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惹得陆九在后面不停追赶，生怕弄丢了她。
燕迟多年没见过人间的盛景了，也不怕跟丢了两人，便在后面慢慢走着，看着。
他来到一家名为“浮华一梦”的酒肆外，停住了脚步。
他从未来过朗州，却听故人说过这间酒肆。如今，故人不在，酒肆依旧。
燕迟抬腿走了进去，店家热情地迎了上来：“客官，您几位？
“您需要来点什么酒菜？小店的桂花酿可是朗州一绝。”店家连忙将燕迟迎到座位上。
“那就来一壶吧，其余的菜店家你看着上。”燕迟随意地坐在座位上，眼睛却盯着窗外的景色。
“好嘞！”店家开店多年，早就练就了火眼金睛，知道这样的客人一般不计较银钱，品味较高，便让后厨精心备上店里最拿手的招牌菜。
菜很快上齐了，大多也是听那故人说过的地道菜。燕迟看着这些冒着热气的菜，却没有动筷，因为他知道陆九马上过来了。
菜正好，酒也香，不知陆仙师可会喜欢？他可会想念那故人？他定会想念，因为陆仙师曾待那故人如亲生女儿。
果然，陆九很快就出现在了门口。
店家正要迎接，陆九手轻指燕迟的方向，店家便识趣地满脸含笑地走开了。
“点了这么多菜！”陆九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燕迟对面，端起面前斟好的酒便闻了一下。
“小栗子呢？”燕迟没见到小栗子，立即坐正了身子问道。
“我让胡不归帮我带几天，这小丫头太闹腾了，我怕吵得你难受。”陆九浅尝了下杯中酒，却皱了下眉头又放下了。
“怎么，不合仙师口味？”燕迟明知陆九是因为这酒的味道想起了那位故人，饮不下去了，却偏要问他。
“不是，只是想起你酿的桂花酿，便也喝不下去这个了。”陆九掩饰得很好，微笑着放下酒杯。
陆九一直在避而不谈那位生在朗州的故人。
燕迟知道，因为他心怀愧疚。
燕迟也不知自己为何一直要用语言刺激陆九，明明自己已经同意让他一起走了，却偏还是不想让他好过。
大概是因为自己心里对陆九有怨，有不甘，有求而不得的恨。
陆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他看着满桌熟悉的菜面露悲戚之色，燕迟心里没由来一阵阵地疼。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捏着陆九的手臂便拉着他往外走。
“去哪？”陆九猛地被燕迟拉着往外走，惊诧地问道。
“这家不好，换一家。”
燕迟拖着陆九往外走，心道：真是自作自受，明明见不得他难受
却偏要一次次用话伤他，然后见他难过又忍不住对他心软、心疼……燕迟，你犯贱吗？
陆九感受到燕迟有些怒气，也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刺激自己。可是该受着的还得受着，因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活该。
“燕迟。”陆九的右手腕被燕迟握着，便用左手轻轻握住燕迟的手。
他刚触碰到燕迟的手，燕迟却像是触电一般瞬间放开了他，人也站住了，背对着他没说话。
“我不吃也没关系的。”陆九站在他身后轻声道，“我习过辟谷,你知道的。”
陆九的逆来顺受，让燕迟更加难受了，他定定地站了片刻，才冷冷地道：“好，不吃便不吃了。”
“走吧，找家客栈歇下。”陆九说完，便往前走去。
燕迟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陆九快走到黑暗中了，他才收了心思追上去，然后伸手握住陆九的手，声音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这巷子太黑，我为仙师引路。”
这条巷子没有灯光，也没有行人，虽然不算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是漆黑一片。
“哦！好！”陆九愣了一下，想起此时他的夜盲症该发作了，便任由燕迟握着手，一步步慢慢走在安静的巷子里。
黑暗中，陆九没有看到身边的人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仙师把小栗子送走，是怕此去李府有危险吧？”黑暗中，燕迟靠得陆九极近，几乎是用双臂将他身体圈在自己怀中。
被燕迟这样抱在怀里，陆九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四肢僵硬地被燕迟架着往前走，声音带着些惊慌：“有……有这个考虑……否则若是遇到危险，我还得顾着她……”
“仙师对她可真好，我也想要仙师这样护着我……”燕迟的胸膛几乎要贴着陆九的肩膀了。黑暗中，他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放肆的、骄纵、嫉妒的情/欲。
陆九没想到多年不见，燕迟现在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对待自己……这还是当年那个单纯又羞涩的小崽子吗？
他不是不知道这小崽子一直对自己的异样情愫，可是那么多年，他都乖巧又小心地守着内心的那一份荒唐的隐秘……几年不见，他怎么就在自己面前这般放肆了？！
陆九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这宁静的巷子里仿佛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被燕迟握住的手也出了许多的汗……
而那个仗着黑夜陆九目不能视，便肆无忌惮的人，竟然还一下下地用温热的手指摩挲着陆九的手心，那般温柔，带着极度渴望的情/欲;他坚实的胸膛还蹭着陆九的肩背，将他圈在自己怀里，让陆九根本无处可逃……
“陆仙师……你想我吗？这八年，你想我不想？”燕迟的嘴几乎要贴上陆九的耳朵了，在他耳边用近乎气音说着。
陆九被燕迟挟着，耳中被迫听着他极度欲/望的声音和气息，鼻中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味道，说不上多香，却像迷药一样，轻轻勾着陆九的心……
这些细微的感觉像是野马一般直白地闯入陆九脑中，唤起了陆九最原始的某种冲动。
陆九只觉得心中燥热难耐，心中那把被燕迟点燃的火从心里烧到……烧到下/腹，几乎快把陆九整个人给烧着了！
他再也受不了了，一下从燕迟的控制下弹开，清了清嗓子努力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不正常，理了理自己的衣衫，结结巴巴地道：“那个……我……我肯定想你啊……我……你……你和小栗子在我心中是一样的……一样的……”
燕迟怎能允许陆九逃离，上前一把抓住陆九的手，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陆九一个不防便撞到燕迟坚实的胸脯上，鼻子在他肩上磕得生疼。
“不一样！”燕迟放肆地抱着怀中人，还在他耳边低声恶狠狠地道，“我与她怎能一样！陆仙师知道的！！”
反了反了，这小崽子简直太混账了！
陆九正要挣脱燕迟的怀抱，只听燕迟在他耳边低声道：“仙师莫动，那凶手出现了！”
陆九还没反应过来，燕迟便带着他一下瞬移到了一片山林前。
陆九一下挣脱了燕迟的怀抱，怒道：“哪有凶手？你莫要装神弄鬼骗我！”
燕迟并不恼怒，弓着腰摆摆手示意陆九仔细倾听：果然，前面似乎有人在不断喘息……
陆九正要动手，燕迟却先他一步出手了。
只见一道急速的白光划破黑夜，拖出长长的尾翼，速度之快,“砰”一下打在那喘息之处的地上，炸了一道深坑。
如此快的攻击，那人绝对没有逃脱的可能。
但巨响过后，那喘息竟然从那处挪到了另一边，速度竟然也不慢，似乎一点也没有被那可怕的光线所伤。
燕迟一皱眉，陆九却出剑了，只见黑夜中他身上突然白光大作，一道不亚于之前白光的光线从他指尖飞出，气势如虹，往燕迟方才攻击的反方向而去，瞬间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两人飞身过去，只见一柄银色长剑插在地上，正钉在一个纸人的心脏处。明明是个纸扎的人，却流了一地的血。
“这是什么？！”燕迟问道。
“影奴。”陆九收了剑。
燕迟身上瞬间煞气大作，无数细小的光点从他身上急速扩散飘向远方。
片刻后燕迟道：“他消失了。”
陆九道：“这东西只是个影子。”
燕迟不解：“影子？影子如何杀人？”
陆九道：“你还记得你刚上千竹峰时在外门弟子处遇袭吗？”
燕迟点头：“记得。”
“当时我用剑伤了他，他便化作一阵黑烟，我用灵气结的缚灵结界都抓不住他。”陆九道，“他用的手法便是影族的手法。”
“影族饲养影奴是一种古老的邪术，影奴曾经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心甘情愿与主人定下血誓，被主人用鲜血喂养，终身做主人的影子，能离开主人身边独立做事。关键时刻，主人可以用血誓与远处的影奴交换身体，牺牲影奴来使自己活命。”
燕迟从陆九手上抽出剑，用剑尖拨弄着沾血的纸人，道：“为何有人会甘愿成为别人的影子？活着不好吗？”
他曾经那么渴望好好地活着，却偏偏命运坎坷，早夭而亡。陆九听出了他声音里的落寞，心里直怪自己当年没看顾好他。他转移话题道：“或许当年你爹娘惨死，你看到的黑烟也只是凶手养的影奴而已。”
燕迟沉默了片刻，将剑还给陆九，道：“凶手既然派了影奴来这里窥探，想必很快便要对李府的人动手了。”
陆九接过剑收了起来，道：“没错，这次一定不能再让他跑了。他刚折了一只影奴，估计会慎重。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还是乔装一番，先住进李府。”陆九道。
燕迟点点头，他往前走了一步，瞬间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装扮，那身透着深重煞气的黑衣变成了一身清爽的青衫，成了一位光彩照人贵公子，倒是衬托得一旁的陆九有些灰头土脸。
陆九忍不住赞道：“真漂亮！”
燕迟淡定地道：“仙师也让我震惊。”
“我怎么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仙师用剑。”燕迟看着他道。
陆九苦笑了下道：“星竹跟了我也是跟错了人，浪费了这么一把好剑。”
“陆仙师剑术这般高明，它跟着你不算明珠暗投。”燕迟盯着星竹,声音有些落寞。
陆九没想到燕迟都已经成鬼煞了，还对无法修剑道这般耿耿于怀
当即笑道：“无法使用灵气的剑术有什么用？连筑基弟子都打不过。”
不能修剑道，如同当年陆九拒绝收他当亲传弟子一样，是燕迟心中一直以来的痛。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陆九的胳膊，不再如之前在巷子里那般暧昧放肆了：“天黑，我带仙师回城。”
回到城里的一瞬间，陆九才想起刚才巷子里的事情，连忙一把挣脱燕迟的手，站得离他起码有一丈远，有些尴尬地道：“先找地方歇息一晚，明天早上再想办法进李府。
燕迟毫不在意陆九直白的拒绝，柔声问道：“陆仙师有计划了吗？
“办法多得是。”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绝对的距离，进了一家客栈。
陆九身上没钱，燕迟便要了两间房，尚未与陆九说句话，陆九便逃也似地进了房间“呼”地把门关上了。
燕迟自嘲地笑了下，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比这更无情的拒绝自己都尝过了，这一点伤害算得了什么？！燕迟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手中杀人的古钱出神。
这一晚，或许是时隔多年再一次睡在陆九身边的原因，燕迟做梦了，梦见的是当年燕迟伤寒、陆九带他去十妙峰求药后来的事。
从陆九背燕迟回千竹峰那一晚开始，对陆九莫名的情愫便在燕迟心里生根发芽了。
这种不为世俗所不容、无法启齿的情感在燕迟心里，随着他与陆九朝夕相处变得枝繁叶茂、根深蒂固，最终泛滥成灾。
只不过当时的小燕迟宛如一张纯白的纸，并不知道这种危险的情愫会将自己淹没，最终让自己走上一条万分艰难、漫长孤绝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