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情不知所起
燕迟抬起头看着陆九近在咫尺的脸，心道：“这就还不清了吗？可是你救我那么多次……我又如何还你呢？”
系好衣带，陆九这才敢正眼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面庞清秀，因为年纪小又发育迟缓，还没有太多男性棱角分明的模样，的确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难怪那曹泽会那般觊觎他……陆九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随即又将这个混蛋的念头清出脑子，无声地骂了自己一句：“真是混账！有辱斯文！”
陆九心虚，提着风灯在前面走着，燕迟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因为这条山道人不经常走，所以修路的时候为了节省石料，山道修得很窄，只能允许一人通过，道两旁都是茂密的蕨草。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因为陆九只拿了一盏灯，他的身形又高大，便将身后燕迟的光线全遮挡了。
虽然天上有微弱的星光从树冠漏下来，勉强能看到，但燕迟不习惯走山路，一不注意便跌了一跤。
陆九一把将他扶起来，问道：“没事吧？”
“没事！”燕迟明明被摔得很痛，却倔强又坚强地道。
陆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狠下心一把将风灯递给他：“你拿着走前面。”
“哦！”燕迟接过风灯，听话地走在前面，但他却没有像陆九那般只顾自己。他很贴心地将风灯提到自己腰间，这样自己看得见，陆九也看得见。
可是尽管如此，陆九还是被他的身子挡住了一点点灯光。
一旦没有了明亮的灯光，陆九心里便很慌，摸索着走了两步，脚下一下踩空，身子一歪差点把前面的燕迟撞到。
好在他轻功不错，很快又站定了身形。
燕迟也被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就着微弱的灯光，看见陆九竟然额头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汗珠，连忙关切地问道：“没事吧陆仙师？”
陆九皱了下眉，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低声道：“这也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嘛！不是我看不见！”
燕迟忍不住偷偷笑了下：莫说陆九是大修真者，不应该看不到路，
要知道这时候是有星光的，若不是燕迟不习惯走山路，不需要灯也能走回去。
陆仙师这样子这状态，明明就是有夜盲症啊！
堂堂千竹峰主，不承认自己的毛病，竟还嘴硬怪天太黑。
细心的燕迟终于知道那“星垂天幕”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了，也知道了为何郁离居一到晚上便亮着无数的灯，还有他房间为何那般通透敞亮……
一切都因为陆仙师一到晚上就目不能视的缘故。
突然发现了陆仙师的秘密，燕迟竟是没由来的一阵暗喜：自己与他的距离似乎近了一些。
燕迟大方地将风灯一把递给陆九：“陆仙师拿着吧，我勉强能看见。”
陆九怎么也拉不下脸皮跟一个病弱少爷争一盏风灯，连连罢手:
“你用！你用！”
明明看不见还要逞强。
打定主意要看陆九嘴硬笑话的燕迟装作听话地道：“哦，那好吧！”说完竟直接提着灯往前走了。
陆九没想到一向细心体贴的小崽子竟然真的在自己一句客气话后,就提着灯走了。
谁让自己非要嘴硬！陆九只得双手向前摸索着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片刻后，已经几次踩滑的陆九终于忍不住了，满脸堆笑讨好地对前面的燕迟道：“这样吧，我背着你，你提着风灯，好不好？”
燕迟本来打定主意看陆九的笑话了，但这人一开口，燕迟又忍不住心软地道：“不行，我把灯笼给你吧，我能看见。”
“废什么话，你没走过山路。又不是白天，没人看见的！”陆九不由分说就上前一把将燕迟背起来。
他背着燕迟，燕迟提着灯，两全其美。
“陆仙师……你回去不可对胡真人他们说……”燕迟突然被陆九背起来，心里升起一股羞涩之情：自己距离上次被人背还是十年前吧？
他实在没脸，把脸埋在陆九宽阔的背上一动不动，好在天黑无人,不然他真的要当场羞死去。
“不说。”
陆九一反常态没有多说，因为堂堂千竹峰仙师有夜盲症，还怕黑,传出去也挺丢人的。
这是今日二人第二次这么密切的身体接触，尽管燕迟缩在陆九背上，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但陆九还是能感觉到他强烈的心跳。
陆九背着燕迟，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和身上的肌肉、骨骼、脉络,伏在他背上的温热又急促的呼吸，之前被燕迟抱住的那种“奇妙”的感觉又来了。
这次陆九没有把燕迟丢掉，而是认真用心感受着这种感觉：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瘦弱又绝美的少年正伏在他背上。
整个九曜宫都知道，千竹峰陆仙师是玄天仙尊从海上一座孤岛捡来的孩子，从小无父无母，没有感受过亲情的味道，没有享受过任何人的拥抱，也没有拥抱过任何人。
仙人便是仙人，只知修炼不知七情六欲的仙人。
但如今，连谭悦都不曾打开的隐秘情愫突然被背上的小崽子打开了……这种感觉很奇妙，陆九脑中摒弃掉之前想要亲近背上人的肮脏想法，剩下的是想疼惜他，想保护他，想一直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好，陆九活了几百年，终于感受到从未感受的感觉。这种感觉，鲜活又美好。
几百年来，他一直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为己任，却不知“人”的含义到底是什么，人与万物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遇到这个少年后，他好像知道了些。
眼见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活生生地就在眼前，哪怕这少年那般弱小，却还是要努力挣扎向上，想要挣着活命，这便是人。
这个人活着，鲜活地在自己背上，卑微却又倔强地活着，他渺小又脆弱，让陆九心疼又好奇。
以前的陆九无比骄傲：自己是修真奇才，天之骄子，直到被寒毒打入尘埃，然后丧气地跌落凡尘，日复一日地混着日子。
可是遇到这个少年后，陆九才想明白了，人大可不必这么在意起起落落，只要努力认真地活着便好。
人便是人，不能胜天，也不可能胜天。
逆天之物，终究遭天谴。
突然悟透这一切，陆九心情大好，脚步也轻快起来，一边就着燕迟举着的风灯的光线走着，一边道：“小崽子，你会不会唱曲？要不你唱个曲来听吧？”
“不会！”
“唱一个嘛！唉对了，你们庆州最出名不是那个阆山曲吗，唱一个来听听！”
“不！”
“唱来听听嘛，我好久没听了……”
“仙师要听，可以自去勾栏听。”
“我不去那种地方，你唱来听听嘛！”
“不！”
片刻后，软磨硬泡也得不到燕迟松口的陆九终于消停了，他吹着轻快的口哨背着燕迟慢慢走到了千竹峰山脚。
终于走到大道上了！燕迟心中一松，随即又一紧：前面的守卫弟子似乎看到陆九了，已经提着风灯往这边来了！
燕迟生平第一次动作这般麻利，一下从陆九背上跳下来，然后理了理自己被压皱的衣襟，躲在陆九身后。
“陆仙师！”守卫弟子恭敬地对着陆九行礼。
“有劳你们了，若无异状便早点去休息吧！”陆九微笑着道。然后带着燕迟走上了“星垂天幕”的宽阔石板路。
再也不用担心灯光不够用了，燕迟忍不住笑了下，收了风灯。
陆九惬意地走在石板路上，也不用轻功，似乎在刻意欣赏和感受自己的杰作。
燕迟跟在他身后，虽然万般不想打扰陆九自得其乐，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仙师，是同一个人吗？”
“什么？”陆九没反应过来，转过头来问道。
“杀我爹娘，还有两次想害我的人，是同一人吗？”
“你觉得呢？”陆九反问道，他也想知道，当年暗算自己的人是不是燕府血案的凶手。
“仙师，我又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松香味，和我在外门弟子处、还有家人被杀那天闻到的一样，我觉得就是同一人。”
陆九停住了脚，问道：“燕迟，你还记得什么细节？”
“他用手摸我……用的是左手，我猜他可能是左撇子。”燕迟道，
“上次在外门弟子处，我便发现他伸向我的便是左手，但因为是第一次,我不能确认他的习惯，便没有说。陆仙师，他为什么要摸我？”
陆九心里“咯噔”一下，心里的怀疑又加重了：“小贼，还真是你啊！
燕迟觉察出陆九的神色变异，立即追问道：“陆仙师可是有怀疑的对象？”
“尚无。”没有确凿的证据，陆九不能轻易说出自己怀疑的对象,“他摸你，自是想伤害你。燕迟，不能让任何人触碰你的头，知道吗？”陆九转过身来认真看着燕迟。
“我知道。我在家时，娘亲便多次叮嘱过。”燕迟说起娘亲，又忍不住开口问道，“陆仙师上次说我是故人之后……”
陆九微笑着伸手捏了下燕迟的脸：“那是逗宴青川的，你也信！”
突然被陆九的爪子捏了一下脸，燕迟瞬间脸涨得通红，捂着脸后退了两步，小声抗议：“陆仙师不要捏我的脸！”
他羞涩窘迫的样子逗得陆九哈哈大笑。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郁离居，陆九把怀中的药掏出来递给燕迟：“白瓶是强身健体的丹药，你每日服一粒，对你身体有好处。黑瓶是伤寒药……既然你已经好了，便只给你三粒，剩下的我先留着吧……”
若是燕迟再被自己冻伤寒，自己好歹有药可以医治他。
燕迟没想到陆九还为自己讨了强身健体的药，他珍而重之地接过，向陆九道谢。
被陆仙师关心的感觉，真的很温暖。
燕迟抬眼望着陆九，眼睛里星星点点，倒映着陆九的身影。
多年后，燕迟才知道，就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眼里便只容得下眼前这一人了，只是当年的自己还不知道。
燕迟服了药便洗漱上床睡觉了。陆仙师那被自己压皱的衣服就放在燕迟的床头。
很奇妙，哪怕只是仙师的一件衣服，也能给燕迟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就如仙师睡在他身边一样。
燕迟手里捏着陆九给的古钱，耳中听着室外的吱吱虫鸣，鼻中闻着园中桂花沁人心脾的幽香，还混杂着陆九房内飘出的淡淡檀香味。
燕迟心中生出想一辈子都住在这里的念头。他回想起陆九那句“我们回家吧。”
自己曾经有家，虽然庆州的那个家像个牢笼，父亲娘亲整日拌嘴争吵，但总归是自己的家。
双亲都爱燕迟，只是他们不爱对方而已。
去了下面，他们不会再吵架了吧？他们也知该爱护枕边人了吧？他们一定也还担心着自己吧？
父亲，娘亲，别担心，如今我过得很好，陆仙师，还有千竹峰的真人们都待我很好。
如今燕迟感觉又有了家：如果这是新家，也不错。
若这是新家，那陆仙师是家里的谁呢？父亲？燕迟想起自己父亲那副严厉的模样，心里打了个寒颤，把这个念头清了出去。
兄长？若陆仙师是自己的兄长就好了。可是这人有时候总是不着调。也不像个兄长该有的样子。
“算了，你就做我的陆仙师吧。”燕迟握着古钱，心情舒畅地睡着了。这一晚，他决定让陆九做他一辈子的陆仙师，却还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几年后，燕迟才明白这一晚决定对自己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