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平凡和马幸福第二次重逢
马幸福拖着铺盖卷回到烙庄,非但没有赚到那份血汗钱,还搭上几千块本金,看似顺理成章的事到他这里总是以糟糕结束。
三连撞的车祸心有余悸,马幸福在烙庄的小房间缓了足足十余天。缓过劲,马幸福准备南下深圳。
马幸福虽是北方人,但厌恶透了北境的极寒天气,深入骨髓的冷让他渴望南方的温润潮湿,说自己可以在那样的温润里生根发芽,蓬勃成树。
尤俊在深圳,发展不错,和马幸福是大学同窗,又是上下铺兄弟,所以准备去投奔他。王平凡给马幸福买了高铁票,绕道熵都。
2月18日,马幸福和王平凡在熵都重逢,这次绕道,二人心照不宣。从车站接到马幸福,人潮涌动,马幸福脱了厚外套拿在手上,远远地迎着王平凡,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笑。
出租车上,王平凡不停咳嗽,马幸福握紧了她的手,谁都没说话,任温暖在指间流动。
马幸福在火车上给王平凡买了一套老上海的雪花膏,包装古色古香且雅致,浮着旧上海女人握扇的图案。年代感极强的圆盒,盒面墨蓝的底,乳液淡淡的香,马幸福很懂王平凡的审美。王平凡喜欢极了,一直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不舍得用,这是马幸福买给她的唯一物件,一开盖,那些氤氲的时光便扑面而来。
王平凡带了上好的大枣和黑枸杞给马幸福,叮嘱他记得泡水喝。俩人不约而同想着对方,王平凡根本不知道马幸福老家盛产大枣,太行山的山脚下枣林密集。临走时,马幸福扔了一件白毛衣外套,把那包红枣塞进了行李箱,他压根就不想吃的红枣就这样跟着一路走南闯北。王平凡把马幸福扔了的白毛衣带回家,常常在窗前披衣而坐。
骡马市紧靠熊猫广场和春熙路,三者倚成铁三角,是熵都这座城市向外辐射的原点,熵都最早的热闹和繁华就从这里开始。熵都在明前叫蜀都城,地处盆地气候的中央,盆底平原一片辽阔,盆沿一圈山脉,紧邻巍峨的父亲山,所以蜀都城别名盆城。
话说龙泉山脉深处有一寺庙叫灵音寺,始建于东汉,香火旺盛。元末明初,张献忠领导的起义军占领蜀地,大肆屠城,整个属地哀鸿遍野,蜀人几乎被杀殆尽,包括蜀人敬奉的神明寺庙也无一幸免。但焚毁灵音寺时,张献忠的火把三举三灭,坐骑伏地不起,杀人不眨眼的张献忠骇然,当即下马拜了三拜离去。
此段历史被载入灵音寺史册,镌刻在灵音寺大雄宝殿门外。自此, 民间又把蜀都城叫熵都,熵者,乱也。至于是谁叫的“熵都”,有很多版本,其中一个传自灵音寺。“开口大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度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这是弥勒天尊佛前的楹联。翻越父亲山,跨过汉中平原,偏居一隅原本繁荣昌盛的蜀地陷入无尽战乱,估计神明也难容天下涂炭了吧。从此,灵音寺的香火更为旺盛,绵延至今。
翻开历史,曾经的蜀都城的确就是一只乱哄哄的瓮,饱经战乱,乱了秩序,乱了方寸,乱了人心。可如今,围攻熵都的是病毒,人类和细菌的谈判破裂。
地球是宇宙间最具灵性的生物,人类过度开采或索取必将遭致地球的应激自保,它以磅礴的力量维持着物种间的生态平衡。人类急需升维,急需站到一个更高的高处,看到自身物种的缺陷和边界,人类是轻渺的,乃宇宙万里河山的一粒沙。
一个人的生命于人类是短暂的,人类的历史于地球是短暂的,地球的历史于银河是短暂的,看山看水见天见地见众生,最后观自己。把时间轴拉长,宇宙是一个辩证空间,万事万物乃二元对立的两极,只是显化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人为自己的过失买单,人类为自己永无止境的欲望买单。
当年的第一届绣女海选在熊猫广场举行,好几个熵都本土绣女爆红,熊猫广场也成了网红打卡地。
王平凡预定熊猫广场的房间,旨在带马幸福好好逛逛,郁闷的马幸福毫无兴致。站在25楼的窗前俯瞰,窗外雾霾沉沉,灰暗的远方还是灰暗,如阔大的幕布罩在头顶,无法企及北境天空的清明澄澈和蔚蓝。马幸福突然想家了,但前路茫茫,他不敢往家打电话,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王平凡从身后紧紧搂住他,握着他冰凉的手,陪他站着。
病毒弥漫,甚至可以从眼角膜入侵,它们瞅准了一切机会,无孔不入。
熊猫广场门前冷落鞍马稀,再无当年的风光,偶有行人,都捂着口罩行色匆匆。
夜幕降临,王平凡拖着马幸福下楼吃饭,选了家中餐馆,卖地道的家常菜,稀稀拉拉坐了些食客,餐馆取名“坐井”。
坐井观天的狭隘,还是坐井说天阔的豪迈?王平凡让马幸福点菜,自己喝着热茶瞎琢磨。
包浆豆腐、铁板牛肉、鱼香茄子,三个菜味道还算正宗,马幸福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
“这饭菜太香了,自从去了北京,就没这样好好吃过饭!”
好好吃顿饭于马幸福已然是一种奢侈,一是没时间,二是没钱。王平凡想开玩笑说他是“饭桶”,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而伸出手去摸摸马幸福瘦削的脸颊——这几十年,这男人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马幸福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挣钱,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去遥远的洞子坳看了一家蔬菜配送公司。每天凌晨起床,给一批固定的点配送蔬菜和日用品,不能迟到,迟到一次扣多少钱,丢了东西扣多少钱,蔬菜坏掉扣多少钱,交5000元押金,每月3500元的电车租金。琢磨来琢磨去,马幸福还是决定去深圳,他对王平凡还没有足够的信任。
下午,王平凡陪马幸福去街对面的医院做核检,给他买了第二天上午去深圳的机票。
晚上,两人手挽手去看电影。不管如何每况愈下,马幸福依然不忘心中的梦:写一部酝酿已久的剧本,拍一部心仪的电影,在他的老家塔县开一家酒厂,办一所艺术学校。看别人拍的电影,是和那些梦想唯一靠近的方式。
后来的很多时候,王平凡一直想不通马幸福身上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她打动了她,直到每次看到马幸福聊起艺术聊起心中的梦想眼中的灼灼之光时,她才蓦然懂了,是他身上为梦想不屈不挠的那股劲儿磁石般吸附了她,人不就靠一股心气活着的么。
好几次,聊穷哥们儿颜涛对导演艺术的坚守和执着,聊到猛然爆火的电影《隐于尘烟》,聊到深处,王平凡眼神坚定地告诉马幸福,她要帮他实现梦想,她有这个能力。将来某一天,她要圈一片地,造一座座院子,接纳任何一个怀揣艺术梦想穷困潦倒的乌托邦的子民。
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如同浮云之后胸怀宽阔包容一切的苍穹,洗涤灵魂,净化灵魂,找到灵魂。当初马幸福在后台留言要改编王平凡的文章成剧本时,王平凡提的唯一要求就是大屏幕上得有她的名字,她对于文字的热爱、灵性、思考得以通过马幸福的手传承千古,王平凡觉得那才是活着的最高价值,成就马幸福就是成就自己。
也正是因为这份对艺术等高的认知,让王平凡首先从精神层面全方位的接纳了马幸福,甚至因为这份先入为主的接纳,弱化或者忽视了马幸福的生存能力。在精神层面,马幸福像浮在半空的智者,鄙睨尘世,但皮囊却不得不卑躬屈膝,为一日三餐蝇营狗苟。马幸福活得撕裂,因这种撕裂而痛苦。
王平凡盯着马幸福的眼睛,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这种痛苦,在眼球中央聚成一个小点,不碍眼,却致命。马幸福说钱于他只是象征和手段,王平凡信了,信了他心中藏着的彼岸,信了他皮囊下高洁的灵魂。
人生或许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一颗心的羁旅,心醒着的时候,就把皮囊从内部照亮,荒野中就有了许多灯笼,灯和灯由此辨认,心和心、人和人由此辨认。这一刻,王平凡认出了马幸福。崔斯坦是迪伦的摆渡人,可最后引领崔斯坦走出黑暗的是迪伦。
马幸福的眼球凑近了看,是那种灰灰的褐,褐色中又带点枯黄,再看进去,眼底铺满了灰烬,那是一茬一茬的生活烧的。
马幸福的左唇尖上方有颗黑痣,第一次视频王平凡就发现了,谣传这样的男人吻功厉害,后来如痴如醉的床帏之欢得以证实,但这颗痣蕴含的另一命理害了他——嘴才,一旦情绪失控说话极其阴损刻薄,从不积口德,这嘴就是一把刀,杀人诛心。
情绪化是马幸福性格里的硬伤,一生落魄和这个息息相关,真正成熟通透的人,早早戒掉了情绪,所谓过情关过的就是情绪关,这本是女人的劣病。关于那颗痣的聊斋,王平凡只告诉了他前半段,隐藏了后半段。
看完电影返程的路上,马幸福想吃热乎乎的烤玉米,10块钱一支,烤红薯25元一斤,贵得离谱,病毒们钻进了这些小摊小贩的心里。王平凡买了一支烤玉米,掰成两段,多的一截给马幸福,自己啃了几口递给马幸福。
马幸福一粒不剩啃得干干净净,趴在王平凡耳边说:“如同你的奶子一样香甜。”
马幸福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经意的一撩,王平凡脸红到耳根,回到宾馆,自是一番翻云覆雨的恩爱。
第二天,马幸福到达国际机场被拒签,历史惊人地重演,因为前一天做的核检还没出报告。马幸福身无分文,王平凡只好帮他改签下午从国内机场起飞。
马幸福又拖着大包小包从国际机场坐地铁往国内机场扑腾,到达国内机场候机厅入口,已经在寒风中汗如雨下。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只有他自己懂。一个男人,在命运的最低凹处,被生活反复抽打,空气中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操控,马幸福始终挺着和这只手死磕,这股力量来自灵魂深处,来自信仰。
信仰的力量势不可挡,王平凡也有自己的信仰,所以她懂。活着是不容易的,要学会活着更难。正是这股来自信仰的力量紧紧撅住了王平凡,让她心甘情愿不计回报地为马幸福付出,直至蜡炬成灰,差点毁灭自己。
“真是个倒霉蛋儿”,这是马幸福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