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马幸福苏州被骗
马幸福走了,悄无声息。
平淡的故事本该就此落幕,给马幸福的几千块钱,于王平凡就是件衣服钱,如果真能帮到他,倒更显价值,所以王平凡从没想过要收回。
“我们还会再见吗?”这像一个哥德巴赫猜想。
马幸福走后,王平凡有事无事总爱提起扫把扫地,虽然木地板锃亮到能照出人影,王平凡想扫去心里的东西,那东西似有若无,飘飘忽忽。本想着把一个人的名字绑块石头丢进大海,但一拎,总沉甸甸的。爱情不是你爱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记住的就是在床上互相渗透的气息和感觉,那感觉要人命。只要上过床,没人会真正把对方从心里抹得去。
熵都之行,马幸福空手而归,当电脑的几千块钱不顶毛用,追债电话手雷似地跟着,马幸福关在小房间不敢出门,每天浑浑噩噩,记不起吃没吃过饭。
捱了十几天,马幸福微信告诉王平凡,自己重度抑郁、自闭,没任何交流欲望,只需一份机械的工作挣钱,以期与世隔绝,所以马上要去工厂做工,做个纯粹的苦劳力,手机会停止使用。
说这话时马幸福已经在火车站,这通信息算是告别,要王平凡彻底忘了他,他只是人间海海一叶漂萍,一个不值得的人。信息的最后,附了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发视频不接,打电话挂断,王平凡忽地湿了眼眶。她再一次被自己的伪善、无情拍得稀碎,不停拨电话,她知道这是永别,总想说点什么,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她原本可以帮他,可以救他。
王平凡的执拗撼动了马幸福,马幸福终于接了电话。王平凡压抑的抽泣让他手足无措,答应到了工厂申请了新号马上通知她。在马幸福面前,王平凡第一次哭。
王平凡虽有些失落,但从见面那一刻起,还是悄然把马幸福捂进了心里,对他有了孩子般的疼惜。这种疼,会滋生出许多的泪,不分场合,不分季节,没有白昼和黑夜,一触及开关,便哗哗地流。
傍晚,突然接到马幸福信息,他们被骗,被烙庄的劳务中介辗转一天,打包倒手好几次,丢到萧山一家共享单车组装厂。组装厂其实不叫厂,就一处简易工棚,吃住组装都在棚里,承诺的高薪水中月镜中花。
一堆岁数不一的男人神情惶恐,虽然捂着口罩,但穿着打扮一看就是没啥文化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屌丝一族,像一群被贩卖的牲口,被人抠着后牙槽叫不出声。
马幸福好歹受过高等教育,有最基本的自保意识,一看势头不对,拎了行李就跑。
马幸福拖着一大堆行李,在萧山火车站候车室饥寒交迫,忐忑半天才说路费不够。王平凡再次毫不犹豫给他转钱,除了她,没人救他。
在候车室狼吞虎咽吃完泡面,马幸福又茫然无措,偌大个世界,没有去处,亦无归途。
之前,对他有男人的幻想,此刻起,王平凡对马幸福有呵护的冲动,他的眼睛像极了窗台上的麻雀,那样柔弱无助,黑黑凉凉。
王平凡马上联系苏州的朋友,准备把马幸福弄进一家玩具厂。朋友回复只有车间流水线岗位有空缺,马幸福嫌弃工资太低。
思前想后,王平凡叫他来熵都,把自己的计划详详细细告诉他,怎样安顿怎样让他挣钱。听完,马幸福在那头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生活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有的人挑在肩上,有的人扛在心里,不管肩上的还是心上的,马幸福似乎都扛不住了。
马幸福没来熵都,这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他回了烙庄,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几千块钱去了北京。火车进北京城,马幸福一路狂拍了好多视频,拍一个给王平凡发一个,趾高气扬仿若八国联军即将横扫紫禁城。
马幸福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火车站乘手扶电梯蓦然踩空,差点摔个四仰八叉,王平凡一听,心楸成了一坨,那样小小的瘦成纸片的身板呢。
马幸福应聘一家快递包装厂分拣工的工作,每天干14个小时,重复机械的分拣动作,标准的“螺丝钉”,收入大概5000-6000块。招聘小姐姐说得天花乱坠,最重要的是马幸福无法接受十个高低床的寝室,一堆汉子一堆臭脚,俯身进去,自己就彻底沦为最底层的汪汪,汪汪是没有思想的,在铁笼子关久了,再无其他可能。
只有人类的大脑会盘算会权衡利弊,在坠入地板层的刹那,马幸福保留了沉没的警戒线,选择了做一名网约车司机,都是“卖身”,网约车司机好歹可以穿得干净体面点。
后备箱放一纸箱,盛最廉价的饼干、临界面包、方便面、矿泉水,马幸福以车为家,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分白昼和黑夜。后来实在熬不住,花900块在6环外租了一个小房间。和房东磨了半天,房东看他可怜,押金只收了300块,除去汽车押金和租金,马幸福剩下不到300块。
流水月结,吃饭、汽车每天充电,马幸福得有足够的钱熬30天以上,王平凡转了2000块,叫他省着点花。
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王平凡成了马幸福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会拨通王平凡的微信电话,什么也不说,王平凡就在遥远的熵都听着他接单,礼貌地问候客人,直到客人下车,感受着那种不容分神的枯燥和单调。
王平凡留言:“我是你远在他乡的战友,你想放弃时,我在远处看着你,你灰心时,我在远处看着你,直到看着你像个男人样在绝境中站起来,完完全全靠自己。”
王平凡每晚等到12点,等马幸福收工后报平安,截图每天的流水,这是没有约定的默契,他们像战友,也像朋友哥们儿,更像患难与共的至亲,人不在一起,心却越走越近。
首都物价太高,马幸福十天没敢买一个水果,实在馋了,深夜去快关门的水果店买了三只苹果。三只苹果浑身是伤,发给王平凡看,说是老板处理的,削了皮照样吃。马幸福就这样一点一点攥紧了王平凡的心。
年关将近,王平凡执意给马幸福快递了一箱橘子、一大袋茶叶。马幸福买了保温壶,泡了王平凡寄的茶叶,加很重的冰糖,在深夜的充电站,喝着甜茶引吭高歌:“灰色帽檐下,凹陷的脸颊,你很少说话,简单的回答,明天在哪里,谁会在意……明天是否能吃顿饱饭,你已习惯,孤独是一种信仰……”。
绝境中的孤独是一种信仰,生活给了马幸福太多的苦,只有冰糖能给他瞬间的甜,这甜仅仅是感官的,心里的苦只有自己咀嚼自己下咽。此时此刻,除了王平凡,没人在意他是否能吃顿饱饭。
病毒们很懂人性,抓住了人类的心理核心——怕死,越怕死越恐慌,越恐慌越把门关起来,剩下病毒们在街头肆意狂欢。
鲜少人出门,网约车行业内卷到苦不堪言,司机全靠码时长透支健康去搏命。马幸福纯粹小白,毫无行业经验,每天的流水很差,当初汽车租赁公司展示的高流水只是给你看的个例。
“想到你坐在街头吃面时忽进忽出的白雾,你搓手跺脚,一口一口哈气,那天寒地冻的冷就贴在我背脊。吃8元钱的煎饼,你说好贵呀,一股一股的疼又钻进我心里。见你床上极薄的被子,心里的疼便叠厚了几分。”
北京零下十几度,寝室没有暖气,瘦弱单薄的马幸福完全扛不住,加上营养不良,每天脸色惨白。
正月初二,马幸福开车穿过白雪皑皑的长安街和天安门,忍不住给王平凡打电话:“今天是我的生日。”
马幸福的声音飘在雪空,和雪花一样的轻而薄,落在王平凡心中,却砸出一个深坑。王平凡鼻头发酸,给马幸福发了一个大红包,叫他马上停车,去吃一顿热乎饭,然后给妈妈打个电话。此时此刻,王平凡就是马幸福的全世界,是他冰天雪地里的一丝暖意。
白天的冷和黑夜的冷层层叠叠裹在马幸福身上,极寒呈直线,隐没了时间刻度,把马幸福固化成皇城根下的一具npc,考验着他身心承受能力的极限。
某天深夜,睡意朦胧的王平凡忽然接到马幸福电话,语气慌乱且沮丧——出车祸了,长期的疲劳驾驶导致三连撞,马幸福全责。
追尾的程度惨不忍睹,幸运的是人没事,三辆车的维修费估算得十几万,就算走保险,马幸福个人至少承担5万。
马幸福感觉天塌了,六神无主,不知道怎样去和汽车租赁公司交涉。王平凡当即给他买了车票,叫他立马走人。
白干了二十多天,押金一分没退,马幸福的第一次北京网约车之行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