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说动陆昭
沈府前厅。
沈端与陆昭俩人分坐两侧,面面相觑。
婢女将茶奉上,沈端嘴唇微抿,客气道,“陆副使,请用茶。”
“沈相客气。”话虽应了,陆昭却仍端坐一旁,分毫未动。
沈端视线微斜,余光之中,那个未着官服的年轻人依然一副冷漠疏离的脸色,啜饮一口,只得将自己的心中所想都按了下去。
陆昭自行脱离了支持太后的纪家,陛下又将贤妃这胎交给了他看顾,摆明了这是要重用。陆昭选了太医这职位,若是选了户部,以陛下的手段,便是侍郎也会给他做得。
当日陆昭于纪家门前割锦袍,断墨发,三叩九拜还了恩,转身便回了母家,闹得帝京城人尽皆知,让纪氏一族又何其地丢尽脸面。尽管如此,这陆昭的父亲,纪氏的家主,纪寒明面上暗地里还是处处维护自己的这个儿子。
就连与陛下说起,心思也都起在了这个陆昭身上……
沈端将茶杯轻放了下去,而后笑道,
“不知这个时辰,陆副使前来,有何贵干啊?”
陆昭微拱了拱手,嗓音清润道,“沈相言重了。想来今日贤妃娘娘险遭滑胎之事,沈相业已知晓。沈夫人与沈小姐今日在场,也是颇为受惊。陛下与贤妃娘娘体恤心忧,怕沈夫人心中忧虑,故命下官出宫回府时,转道来相府,替贤妃娘娘再报个平安。只是太医院事忙,这才这个时辰方至。所有叨扰,还望沈相海涵。”
“陆副使哪里话,”沈端语气满是敬意,“蒙陛下与贤妃娘娘惦念,改日必亲去向陛下与娘娘谢恩。”
顿了一顿,沈端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今日之事,实属惊险。不过幸好,陆副使医术高超,贤妃娘娘入宫前曾在沈府住过一段时间,在此沈府也再次谢过陆副使了。”
陆昭闻言神色有些动容,端了那茶杯轻饮一口,“其实……今日之功,全在贵府沈小姐身上。”
春枝院。
沈端身边的小厮弓着腰跑到院门前时,老远便看见锦娘守在沈清溪的卧房外,便又快跑了几步。
“锦娘姐姐。”
自沈清溪从宫里回来,便躺到了榻上休息,锦娘便一直守在屋门前,一是若沈清溪有什么吩咐她能立刻去做,二便是……怕若有谁不注意,大声喧闹,扰了小姐。
比如,现在这个……
“哎呀!快低声些!小姐在休息呢。”锦娘本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前,眼看着马上便要过了时辰,府门都要上了,也没见有什么客人要来啊,心中正疑惑着,忽听得有人高声唤自己,瞬间拉回了思绪,压低了声音嗔怪道。
那小厮猫着腰,假势打了打自己那张嘴,而后又赔笑道,“是听石的不是,锦娘姐姐莫生气。”
锦娘见他这副乖觉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一笑,听石与她都是家生子,也算是自小便在这相府里长大,锦娘一直以来便是为沈清溪备着的,沈清溪回来后便被派到了春枝院这里作贴身女使。而听石则是打小跟着沈兰辞的,不过自沈兰辞进宫当值后,听石倒闲了许多,偶尔会替沈兰辞跑个腿,送些好玩的解闷的东西给沈清溪。
“怎么?大少爷又有好东西送给小姐了?”锦娘习惯性问道。
哪知听石摇了摇头,“我的好姐姐,大少爷近日在宫中都没回过府呢?”
“那你来做什么?”锦娘话落便又坐回了檐下。
听石一拍脑袋,“哎呀,差点把正事忘了。我刚才恰巧路过前厅,老爷便命我来春枝院,请小姐去前厅呢。锦娘姐姐快些叫醒小姐吧,客人还在等着呢。”
“还真有客人啊。”锦娘闻言腾地直起了身,讶异道。
听石对她的话一头雾水,来不及多问,脚却已停不住地往外走了,边走边说道,
“我还得赶着去前厅回话,锦娘姐姐可要快些。”
沈清溪带着锦娘到了前厅的门外时,厅内一片静谧,只偶有沈端劝陆昭喝茶的声音。
沈清溪脸上带了笑,不紧不慢地进了门去。
“给父亲,母亲请安。”
贺明锦不知何时也来了前厅,脸上神色缓和,没有半分紧张。
在沈清溪进门那一刻,陆昭便于半空中悬了茶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
“陆太医。”
女子清脆的声音将陆昭的思绪唤了回来,他连忙放了茶杯,拱了拱手,
“沈大小姐。”
贺明锦招了招手,沈清溪便顺势坐到了她身边。
“陆太医奉陛下与贤妃娘娘的口谕,一来是告知我们贤妃娘娘已无大碍,作孽之人也有了眉目,让我们安心,二来,今日你也受了惊吓,陛下与贤妃娘娘担心你,故让陆太医来府上好生给你看看。”
沈清溪莞尔一笑,“多谢陛下与娘娘惦念,清溪并无不妥,有劳陆太医回宫后,请代清溪向陛下与贤妃娘娘谢恩。”
“陆某一定。”
又有一瞬间的安静。
沈端眼神来回看了一看,而后开口道,
“小女无碍,陆副使也能安心与陛下回话了。”顿了顿,又客气道,“天色已晚,想来陆副使还未用晚膳,不如就在相府用些吧,都是些家常小菜……”
边说边与贺明锦递了眼神,贺明锦脸上带了笑,接话道,“是了是了,是沈府招待不周,这便着人准备……”
陆昭心下了然,这是下了逐客令,起了身,
“沈相与夫人客气了。不过晚膳便不必了,下官已完成了陛下吩咐的事,便也不再叨扰各位了。府里还有些药材等着下官回去整理,这便走了。”
沈端也起了身,“既然如此,我也不挽留了。天色渐暗,陆副使慢走。”
话落便要送陆昭出府门。
“沈相与沈夫人留步,”顿了一顿,视线却落在贺明锦身后带着盈盈笑意的沈清溪身上,“不知能否劳烦沈大小姐,送陆某出府呢?”
沈端与贺明锦面色皆是一滞,
“这………”
沈清溪向前走了几步,对着有些犹豫的沈端与贺明锦道,
“父亲,母亲,女儿便去送送陆副使吧。陆副使虽是奉了陛下的喻令,但也实属辛苦,女儿去去便来,不能让陆副使觉得咱们沈家礼数不全。”
听沈清溪如此说,沈端与贺明锦也不好再说什么。
连接前厅与府门铺就整齐的石板路上,今夜乌云遮蔽,不见月色,锦娘提了灯走在前侧,为身后不紧不慢的沈清溪与陆昭照着路。
“沈小姐,”陆昭开口道,语气却仿佛带了歉意,却嗫嚅着没有开口。
沈清溪侧了脸,脸上仍带着不深不浅的笑容。
“陆副使可是有话要说?”
陆昭顿了顿,“今日救治之功,本该是属于沈小姐您的。贤妃娘娘却在陛下面前,算在了我的头上,这般抢功,陆某心有所愧。”
没有等到意料之外的答话,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有些缓了,陆昭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昏暗之下,只能看到对面女子一双明眸,似笑非笑地凝着自己。
但只一刹那,那目光便又挪到了别处。
“陆太医,说笑了。若是这事我本不该做,但却做了。陆太医,您便不是抢功,或许是……救了我一命。”顿了顿,只听得沈清溪不悲不喜地声音又道,“贤妃娘娘知道这一点,我想陆太医,也能想明白吧。”
“唉……”
女子不轻不重地一声叹息,却似在陆昭心中的浅水池里轻丢下了一块石头一般,无端惹得陆昭心中有些闷。
这声暗色之下的喟叹,似有无奈,更多的,却是不甘。
不甘,不甘,却能如何?
锦娘提着灯静静地等在前面,心中想了想,悄悄地等在了离沈清溪与陆昭不远不近的地方。
“沈大小姐,此话何意?”陆昭稳了稳不宁的心神,问道。
“陆太医岂会不知?”沈清溪如听到笑话一般,浅浅反问道。
而后又提步向府门处走去。
陆昭心下一沉,缓缓地跟了上去。
“喻令已颁,非微末者能改。今日我来,只是自己心中过不去,胭脂水粉,钗环首饰,沈大小姐可去店里自行挑选,若有相中的,只记在我名下,让掌柜的去我府上支取银子便可。只当是陆某还了沈大小姐的这份&39;功&39;。”
话落陆昭却只觉周身更冷了些,身旁的女子不知何时敛了笑意,忽明忽暗的眸子凝着一处夜色。
“陆太医,”那女子冷声道,“喻令不等于政令。陆太医心中也知,今日因我之功,本是受得起陛下与贤妃娘娘论功行赏的,可是呢?出了贤妃娘娘的九华宫,没有人会知道,我今日做了什么。是啊,陆太医心中过不去,便想着用些东西填补于我,可民间的女子们呢?只因为一条不合规矩、不应民心的喻令,会有多少女子行医之路就此断送?太医院中那些人,有多少尸位素餐,又有多少医术高超?太医院选拔,却不予女子一席之地,女子何尝会逊于男子?”沈清溪顿了顿,“过去的恩怨是非我无权评价,可因果循环,恩仇有缘,若能因一人之过,便累及天下。那么,若今日,我不在场,陆太医落下个看顾不力之责,陛下又是否会因陆太医之故,便断了天下男子学医之权?”
“自是不会。”陆昭回得快,随后补道,“陛下圣明,断不会行此连坐之事。”
沈清溪沉了沉声,而后如自嘲般笑道,“我未回帝京之前,行医如何自由?回了帝京,却处处受了掣肘。可我运气好,若今日那位非要怪罪下来,我的父亲必会为我顶住。可民间女子呢?明明医术不亚于男子,却要饱受非议与冷眼,旁人提起便是讳莫如深,甚至只是因自己好心医治了别人便有可能遭受牢狱之灾。今日陆太医起先那番话,我还以为陆太医会与旁人不同些,现下看来,女医者的公平,怕是会永远被踩在无羁的喻令之下。陆太医,你说,凭什么?”
女子的声音并不尖锐,反而徐徐道来,却在这样的暮冬初春时节,犹如挟霜裹雪般,束缚住了陆昭。
陆昭的神情极为复杂,他想要开口,喉咙却如同被异物堵塞住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昭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沈府的,女子言尽,只再一言不发地将自己送了出去。
府门关上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女子眼神中深深的失望,是对他,又或不是对他。
直到大门被重重关上,陆昭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
一直候在沈府外的马夫凑了上来,陆昭只摆了摆手,自己走在前面,马夫见自家公子如此失魂落魄,只得跟在身后。
一瞬间……
太医院中不务正业,插科打诨,趾高气扬,虚度光阴,德不配位的恶心嘴脸又再度浮现在他面前,他只觉得恶心地想要作呕。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行医救人,本该是万分高洁,绝不能染一丝铜臭之气之事。
可为何,所有人都妥协了?
他也曾去过帝京京郊的村庄之中行过义医,也曾碰到过于医道之上颇有天赋的女子。
可之后呢?
她的父母闯入自己的诊堂,畏惧般地将女孩抢了回去。待到他再去时,那女子已嫁了人,眼中早已失了对医道的渴望,谈起也只有恐惧与害怕,明亮的眼睛也早已暗了下去。
他悔吗?
她悔吗?
可,不是她的错……
陆昭瘫坐在太师椅之中,面前却放了一面铜镜,屋内没有点灯,他看不清自己。
太医院遴选的日子越来越近,各个地方的名单,如蜜蜂般裹挟着他。
他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副使,是医道之中的天才,是资历最浅却能掌太医遴选之人。
“咚咚咚。”屋外有人敲门。
“我不饿。”陆昭以为是小厮又来送晚膳,回绝道。
“吱呀”。
门被推开,“怎的不点灯?”一老成醇厚的声音响起。
“外祖父?!”陆昭闻声忙起了身,陆川摸索着坐在桌子旁,陆昭虚扶了扶他,便要去点烛火。
“昭儿,”陆川阻止道。“不必了,来,坐下。”
“心情不好了。”话像是疑问,可语气却是肯定。
“没有,外祖父。”陆昭否认道。
夜色里,陆川与陆昭都看不清对方,陆昭只听得陆川爽朗一笑,
“你这孩子,心情一不好就爱黑夜不点灯,外祖父怎会不知?”
陆昭沉了声,“今日我去了沈相府里。”
陆川摆了摆手,“你自小便是个自己拿主意的人,否则也不会与你父亲……不提那些,宫里的事,外祖父也听闻了,虽能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你外祖父我。那样的针法,不是你的习惯。所以医治之人,不是你。”顿了一顿,“而又让贤妃如此的,想必便是沈家的那位小姐了。”
陆昭噤了声,良久问道,“外祖父,若你知道,一件事本就是错的,可若反抗,必会成为众矢之的,您会去做吗?”
陆川沉了声,“昭儿,这个问题,问你自己的心。外祖父老了,其实也该退下来了,不用担心我。人生在世,不就活一个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吗?”
陆昭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陆川轻拍了拍他,而后笑道,“好了,早些休息,明日你还得去贤妃宫里呢。”
陆川走了,陆昭又重坐在了那面铜镜之前。
这铜镜,是娘亲生前留给他的。
娘亲说,照铜镜,可正衣冠。
朦胧之中,陆昭似乎于镜中看见了自己。
他不禁走到了窗前,乌云不知已何时消散了,清辉般的月色极力洒遍帝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夜深人静,户户安寝。
陆昭卧房内的书案之上,方方正正,一封“军令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