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鱼儿,上钩”
陆昭放了盘子,这才回身看询问之人。
心中虽大概能猜出来是帝京城里的高门贵女,但之前在宫中从未见过,因此便看了身旁的芍药一眼,眼中满是探究。
贤妃无大碍,芍药也定了心神,才反应过来方才沈清溪的当断则断是多么重要,连陆太医都说若再晚一些,娘娘与龙胎皆会不保,因而芍药此刻对沈清溪十分感激,说话得语气也崇敬了几分。
“这是相府的千金,沈大小姐。刚刚回京,陆太医不识很正常。”
“见过沈大小姐。”
陆昭接话道,可语气却也只是对一般贵人的礼貌和疏离。
陆昭进殿时,沈清溪便注意到了。
面容清秀,眉目间尽是疏冷,初次见面一眼看去定会觉得像是个不好相与的,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年纪轻轻的,却总是绷着个脸。若细细看来,又会觉得眉眼间有些阴柔之气,更兼女子的秀气。
沈清溪微微一笑,“陆太医客气了。不知可查出了什么端倪?”
那陆昭回身将那盛着糕点残渣的盘子端起,方才他细细嗅了,又浅尝了一口,眉头轻皱,正欲问芍药时,沈清溪出了声。
“芍药姑娘,娘娘近日可频繁吃这糕点?”
芍药沉思片刻,“娘娘自有孕以来,偏爱甜食,御膳房便变着花样讨娘娘欢心。这赤枣梨子糕,酸甜适宜,因而娘娘近日多用了些。可是陆太医您当时也瞧过的,没什么问题啊。”
陆昭点了点头,“这赤枣其实便是山楂,性温,可活血化瘀。可是这糕点那日我细细查问过,用量适当,才让娘娘进用。而今日的,与之前的并无二致,就算用了多次,也并不会有导致小产滑胎的风险。”
“芍药……”贤妃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芍药应了声辞了陆昭与沈清溪连忙去了贤妃跟前。
陆昭与沈清溪对视一眼,觉得有些不自在,放了盘子,打算再去看看其他的。
“陆太医。”沈清溪出了声。
陆昭回身,“沈大小姐可有什么事情吩咐?”
沈清溪推了推那盘子,稳声道,
“陆太医方才所说全然无错,御膳房的赤枣用量极为谨慎,按常理,绝不至此。只是……”沈清溪顿了顿,陆昭闻言不自觉地回来了一步。
“如何?”
“若是这糕点加了马齿苋汁呢?”
陆昭微微一怔,连忙又拿起那糕点细细品了一品。
沈清溪接着道,
“马齿苋,味酸,性寒,可清热解毒,凉血止血,本该是治愈崩漏下血的良药。可若是磨成了汁液,再以山楂为佐,可以盖过酸涩的口感,却有了活血通血的药效。而马齿苋多生于山间野草,佐药时药效胜于它者又不胜枚举,故而用者与知者甚少。”
听沈清溪如此说,陆昭也如恍然大悟一般,这赤枣梨子糕,先是以赤枣的酸涩盖过马齿苋汁的涩味,再用梨子的清甜调和,食用之人极难发觉。而又正如沈清溪所说,马齿苋几乎不会出现在太医院的药房之中,久而久之,若忽地碰上,或许只有自己的外祖父,这样经年的老手,才能感知一二。至于太医院中那些占了职位,却没有一丝本事的人,便更不用说了。
陆昭将盘子轻放,向沈清溪微作了揖礼,“沈大小姐见多识广,若非小姐提醒,只怕是要误判了。”
沈清溪微微笑了,“陆太医客气了。不过是之前于山野间游历过,偶尔得知罢了。”
陆昭向内间里望了一望,而后又低声道,“那……敢问小姐,方才可是小姐当机立断,为贤妃娘娘施了针。”
沈清溪脸色故作一僵,而后有些不自然道,“不过情势危急,毕竟是两条人命,但如今想想……只觉自己真是胆大妄为,浅薄医术也敢于陆太医面前班门弄斧。”
听到沈清溪承认,陆昭神色先是一亮,随后又暗了下来,“小姐何至于如此自谦?情势紧急,却依然临危不乱,微臣方才看了,断红、隐白 、大敦三个穴位皆找的精准,且下针力度适宜,非常年施针诊脉者难有此经验。”
话落陆昭却越发有些不自在了,只因眼前的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几乎有一种要被看透的感觉。
“怎……怎么?可是冒犯了小姐?”
沈清溪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欣赏之意,笑道,
“非也。只是听闻陆太医是一个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不过只接触这么会,倒觉得传言为虚罢了。”
陆昭忽地紧闭了嘴唇,心中猜道这位方回来的世家小姐,也如帝京城里一贯地高门贵女一般,喜欢听弄是非,枉自己还因医术对她另眼相看,却全然忘了一人的品性,如自嘲般笑了笑,释然了不少,语气越发冷了下来,道,“冷漠也好,疏离也好,外人如何看我,我全然不会在乎。不过于为人处事上,我却是不会费过多精力。若是扰了小姐,在此便向小姐赔罪,以后绝不会再如此这般了。”
沈清溪看他这副样子,大概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心下一动,嗤地笑出了声,弄得陆昭本冷下来的脸色,此刻狐疑地看着他。
“陆太医,可真是误会了。我说那话的意思,不过是说其他人都误解您了。陆太医一心钻研医道,却苦于没有同路之人,时间久了,别人与陆太医说不上话,自然便传陆太医不好相与了。方才陆太医与我相谈甚欢,便愈发证实了我的想法,故说了&39;传言为虚&39;这话,只是……”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屋外突然有太监高声通传道。
宫女太监跪倒一片,陆昭与沈清溪也只得先断了谈话,沈清溪快步回到了立在贤妃榻旁的贺明锦身侧,规规矩矩地行着福礼。
沈清溪低垂着眼眸,只看得一抹明黄色绣着龙纹的衣摆如风飘过,宣武帝已快步到了贤妃榻前,将见到自己因后怕而不住颤抖的贤妃轻抱在怀里,不住地为她抚着背脊。
“湘湘,莫怕,朕来了。莫怕,莫怕了。”
湘湘是贤妃的小字。
能得宣武帝如此唤得,贤妃于宣武帝心中,分量也是不浅的。
裴皇后也紧着步伐到了里间,看到宣武帝拥着贤妃,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更改,提了凤袍,端坐在太监搬过来的太师椅之上。
“都起来吧。”裴皇后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贤妃听见裴皇后的声音,想要从宣武帝怀中退去,给她行礼。
谁知宣武帝却又将她按了回去,柔声道,“你身子不适,便免了吧。”
裴皇后面容姣好,也笑着宽慰道,“贤妃有心了。但你身子不适,这些虚礼便暂且不便了。”
贤妃拭了拭眼泪,将方才忽见到宣武帝的情绪按捺了回去,嗓音却还带着方才的哭腔,“多谢皇后娘娘体谅。因臣妾之故,惊扰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才是臣妾最大的不该。”
裴皇后脸上仍是看不出悲喜,语气却仍是安慰,“贤妃你如今怀着龙嗣,可莫要多思多虑。孙公公派人去御书房通报时,可把皇上吓坏了,本宫刚好在旁,也有些不放心,便跟着来了。看胎的陆太医呢,快上前说说如今贤妃的情况,让皇上安心。”
陆昭身为太医,一直候在外面。听到裴皇后传唤,进了内间,
“微臣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贤妃现在如何?又是因何差点引起…小产?”宣武帝沉着声音,语气却带着隐隐的怒意。
陆昭将那盘糕点残渣捧了出去,
“回皇上,贤妃娘娘险些小产,但幸好……”
陆昭本想说是沈清溪施针迅速得当才免得悲剧发生,却与站在斜侧的沈清溪的目光对了上来,只见少女眼中满是阻止说出自己的眼色,陆昭不由得顿了一顿。
“幸好什么?”裴皇后问道。
“幸好陆太医施针及时,这才挽回了臣妾肚子里孩子的性命。”蜷在宣武帝怀里的贤妃忽地开口说道。
听到孩子无碍,宣武帝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陆昭不知为何沈清溪与贤妃都要瞒下此事,心中转念一想,有了计较,便随了贤妃的话应了下来,接着道,
“微臣判断,应是娘娘服了这赤枣梨子糕导致的。”
宣武帝一摆手,身边的李公公便端了盘子送到了他面前,裴皇后也顺势看了一眼。
“自贤妃有孕,一饮一食都是记录在册的,若这赤枣梨子糕有问题,一查册子便知端倪。”
裴皇后使了眼色,身旁的雪柳便带了人威风凛凛地去了御膳房。
那气势……
沈清溪觉得,如同早有预谋一般。
一时之间,殿内安静了许多。
贺明锦向身后的沈清溪睨了一眼,与沈清溪一同浅浅福了身,“臣妇与小女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沈夫人今日进宫了。”裴皇后淡淡道。
“蒙陛下体恤,臣妇今日携了小女特来宫中看望贤妃娘娘。谁知遇上此等危急情况,幸得陛下天恩护佑,贤妃娘娘现下已无大碍,臣妇与小女便也不再打扰,待来日贤妃娘娘召见,再行进宫。”
本一直噤着声的宣武帝听到贺明锦的声音,侧了侧头,语气却与方才的怒气相比,缓和了不少。
“可是清溪啊,自回京朕还未见过呢,上前来。”
沈清溪依言上前了一步,
“臣女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娉婷袅袅,气度不凡。你说是吗,皇后?”
宣武帝打量了一下,看着裴皇后,反问道。
语气却有些意味不明。
气度不凡,四个字,听起来倒不像是什么平常话。
而裴皇后自进到殿中以来,脸色总是淡淡的,听到宣武帝如此问,脸上竟僵了一瞬,但随即笑道,
“是个妙人。”
说着抬手在头上摸索了一阵儿,抽出了一支南珠钗环,向沈清溪摆了摆手。
“这南珠钗环,是本宫册封太子妃时,陛下的母妃所赐。你在外受苦十余年,今日见了,陛下与本宫都喜欢得很,这钗环便赐予你,当作见面礼。”
“这……臣女不能收。”沈清溪顿了一顿,随即婉言拒绝道。
贺明锦也在一旁忙道,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小女身份卑微,如何受得起这样的赏赐,皇后娘娘快莫要折煞于她了。”
贤妃也有些按捺不住,正要言语,只觉手臂微微一重,回头一看,宣武帝轻拍了拍她。心下明白,怕是皇帝的意思,不能违逆,脸上带了笑,转而言道,
“皇后娘娘从来都是爱民如子之人,必是体恤你在外丢失十余年,心中怜爱,一时情动,清溪,不要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片美意。”
沈清溪心下微沉,抬眸看向了贤妃,却只见贤妃眼神微斜,心中也大致明白了。
皇帝与皇后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外人面前,找场子呢。
沈清溪收回了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裴皇后脸上划过的一丝……厌恶。
既如此,自己何必想那么多呢。
沈清溪抬起头,装得似从未看到过裴皇后有些许强迫的神色,笑得粲然,行了一礼,谢恩道,
“皇后娘娘美意,臣女便不推辞了,臣女定会好好保管皇后娘娘的赏赐。”
裴皇后随即调整了表情,亲自为沈清溪插上了那钗环。
那南珠颇大,价值不菲,此刻戴在沈清溪头上,倒显得本有些稚气的她,雍容华贵了起来,然后也仅止于此。
那颗南珠,不仅没能盖住沈清溪气势,反而让少女愈发明媚动人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裴皇后觉得,少女的美丽,果然能使世间万物,黯然失色。这其中,便包括所有的女子,自然也包括自己。
不知不觉间,裴皇后袖下的指甲几乎已要嵌入皮肉,可尽管如此,就算如此,
她依然得笑。
“这南珠,很衬你。”
“谢皇后娘娘夸赞!”
她不禁想要闭上眼,为什么,这样的朝气,她只觉刺眼!
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贺明锦向皇帝辞了行,便连忙带着沈清溪出宫门去了。
于甬道之上,遇到了一脸慌张的云长钦。
今日他去演武场训兵,听到消息便赶忙跑了回来。
一问知道贤妃无事,他脸上的慌张才少了些。
因着担心贤妃,故而三人未多加寒暄,只言语了几句便各自离开。
一路之上,贺明锦都一言未发,到了沈府,便直奔了沈老夫人院里去了,只嘱咐沈清溪将今日的事情只放在身后,不必在意。
沈清溪回到院中,锦娘与凝香皆围了上来,不住地赞叹那南珠如何晶莹剔透,温润细腻。
沈清溪将那南珠随手取下放在了妆奁之上,这颗南珠,价值是不菲。
可于她而言,今日最大的收获,
便是陆昭。
沈清溪放了帷幔,惹得锦娘倒有些疑虑。
今日本就是起了大早,进了一趟宫,又是勾心斗角,累人得很。
“小姐?你不用些吃食吗?”
“不用了,我睡会。大概暮间时分将我叫起来。”
“小姐既困,便多睡会吧。”凝香将窗户关紧,体贴道。
沈清溪躺在床榻上,脑袋懒散地压在手臂之上,“那不必,”顿了顿,
“毕竟,还要待客呢……”
哪有客人,暮间时分上门的。
锦娘与凝香对视一眼,虽不解,但还是乖乖退了出去。
沈清溪很快便睡了过去。
太阳西沉,只留下紫红色余晖映在天边。
“咚咚咚。”断了一断,凝香在外轻声叫道,“小姐?”
沈清溪倏地睁开了眸子,嘴角勾了一抹笑,自己赌赢了。
毫无意外,
陆昭,
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