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迷雾
沈清溪是被子时大街小巷砰砰作响的烟火与炮竹声叫醒的,南城门的钟声一响,本就窝在家中守岁的百姓,纷纷出了门,燃放着烟花爆竹。
沈清溪披了外衣,烟花绚烂,五颜六色的光彩落在众人脸上,与一张张笑脸正是相得益彰。小满立在檐下,脸上终于浮现了些与他这个年纪相符的神态。
虽是深夜,整个相府却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帝京城热闹繁华的,不似人间一般。
“小姐,你快看!好漂亮!”
顺着锦娘指得方向看去,本已要渐渐静下来的黑夜,霎时间连绵不断的烟火于西南方向此起彼伏地攀爬于天,每一发烟火如明珠般绽放于漆黑的夜空之中,万千璀璨,如万颗流星轻划过天际,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知是哪位人家这么大手笔,看方向倒真是有些猜不出来。”凝香因这动静,抬了帘到了檐下。
沈清溪浅笑了笑,歪了歪脑袋,“那我们便趁此机会大饱眼福吧。”
沈清溪是喜欢烟花的迤逦的。可只有幼时偶尔见过一次后,便烙在了对未来心怀希望的她的心底。可当她慢慢长大了,渐渐的,去了大城市念书,工作,过年的年味少了,烟火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已静静地消失了。
约莫算起来,这是她人生第二次正儿八经地享受着每一瞬、每一刻烟火绽放留于世间的美。
直到烟火消逝,众人准备安寝之时,仍在意犹未尽地议论着方才那场“盛世”烟火。
翌日清晨,春枝院,乃至整个相府的人都忙了起来。
沈清溪起身时,大家身上都穿着鲜亮的新衣,女子簪花,男子于腰间都系上了一个福字,好不欢快喜庆。
按照礼节,做小辈的,晨起后需得去向沈老夫人拜年。
刚出门,便碰上了正来寻沈清溪的沈兰辞,一问才知沈端夫妇已先去了慈安居,让他们这两兄妹一起去刚好。
沈清溪点了点头,便与沈兰辞一同前往慈安居。
从春枝院前往慈安居,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而这时新年的曙光乍现,天边渐渐洒下了淡淡的金红色,映得人们脸上的喜色更盛了些。
沈正一家几乎是与沈清溪她们前后到的,待初落定后,沈老夫人满面笑容地自内堂出来坐在了主位之上。
“儿子沈端,儿媳贺明锦祝母亲松鹤长春,春秋不老!”沈端携着贺明锦先跪倒在地恭敬道。
“好,好!快起来吧!”刘嬷嬷立在一旁,连忙将二人扶了起来。
“儿子沈正,儿媳王采歇愿母亲多福多寿,椿萱并茂!”
“老二家也有心了,快坐回去吧!”
方才路上沈兰辞已将这拜年的礼节大致与沈清溪说了说,现下便到了他们这些孙子孙女的向沈老夫人拜年了。
沈兰辞带着沈清溪与沈棠梨,恭敬地跪倒在地,而后先后朗声道,
“兰辞愿祖母身体安康,福寿绵长”
“祖母,那清溪便愿祖母&39;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39;!”
“祖母,棠梨没有那么多文采,那就愿祖母日日笑口常开,天天身体健康,吃得好睡得好,日日夜夜没烦恼!”
“哈哈哈!”
众人被沈棠梨这话直接逗得皆是捧腹大笑起来。
“孩子们都好,祖母老了,日后也只愿我们沈家的儿女们都能一生喜乐安宁,平安顺遂就好。刘嬷嬷,将我准备的东西给三个孩子。”
刘嬷嬷应了声,不知何时已从内堂里托了锦盘出来。
揭开那红布,三把形制各不相同的长命锁静静躺在那托盘之上。
沈老夫人起了身,来到了跪着的三人面前。
拿起了一把简单的银制圆形平安字的长命锁为沈兰辞戴在了脖子上,说道,
“这长命锁虽幼时你们各自的父亲与母亲为你们都打过一把,寓意富贵吉祥,避免邪气侵害。但是这长命锁也并非只有孩童时可戴,今日趁着新年,祖母为你们又各打了一把,兰辞的是平安顺遂,你虽在宫中当值,戍卫陛下,但也不要忘了,自己也要平安才好。”
沈老夫人轻拍了拍沈兰辞的肩膀,眼中满是慈爱。
“祖母的话,兰辞记得了。”
沈老夫人又轻拿起副坠玛瑙银制珐琅彩蝴蝶形长命锁,走到了沈棠梨面前,笑眯眯地为沈棠梨戴了上去,那锁样精美,就算日常装扮,也可用得,不至于喧宾夺彩,但稍加点缀,亦可成为点睛之笔。
“棠梨丫头爱美,祖母知道,便特意选了这样式,想来你会喜欢。”
沈棠梨几乎爱不释手,甜甜地看着沈老夫人道,“谢谢祖母!”
沈清溪跪在一旁看着,心中皆是欢喜。
沈老夫人来到沈清溪面前时,沈清溪轻声敬道,“祖母。”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眼中是慈爱,亦是怜爱,动作轻柔地抚了抚沈清溪鬓间的碎发,而后轻拿起了那锦盘上最后一把长命锁。
“清溪,你过去这些年受苦了,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是沈家对不住你。”
沈清溪眼眶一酸,“祖母,我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
沈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将那长命锁为沈清溪轻轻戴了上去。
沈清溪低垂了脑袋,只觉颈间微微一重,一把银制鎏金羊脂玉双鱼戏水的长命锁便挂在了胸前。
“这锁唤作如意双全,祖母便愿清溪丫头以后,事事如意。”
“清溪谢过祖母。”
沈清溪抬头对着沈老夫人笑了笑,须臾间,沈清溪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沈老夫人一向沉静无波的眼底,仿佛掠过一丝纠结之意。
但再看时,却全然没有,沈老夫人将她们三人都虚扶了起来,沈清溪看着沈老夫人的笑脸,心中暗自否认,应是昨夜未休息好,眼花了。
众人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之上,沈老夫人看向沈清溪道,“清溪,昨日我听刘嬷嬷说了你那个将钱包在饺子里的想法,觉得颇为有趣,不如这样,与你母亲和婶娘商量了一番,将团圆饭推到了晚间,午间我们便试一试你这想法,讨个彩头,如何?”
“是呢是呢,昨日我先是听棠梨说起,便觉得有趣,平日里只听过云吞,这饺子还是第一次听呢,没想到老太太也颇感兴趣,真是巧了呢。”王采歇接过话来,言语中满是兴奋。
沈清溪浅笑了笑,上了前道,“那清溪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用了早膳后沈清溪带着锦娘与小满便去了府里的主厨房,小满有过经验,帮忙起来事半功倍,而沈棠梨也自告奋勇,也将沈兰辞一道拉了去。
拌馅,和面,擀皮,下水,出锅……
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时,几位长辈已等在了桌旁。
“祖母,爹,娘,叔父,婶娘,这几碗饺子里呢,只有一碗里有包着那碎银的饺子,大家用时,需得慢些,看谁能讨了这头彩!”
“这看着就是大些的云吞啊。”沈正扫了一圈说道。
“都别站着了,小满,你也坐下,既如此,大家便都自选一碗,看谁的运气更胜一筹!不要拘束,先到先得!”沈老夫人也似乎被吊起了兴趣,也有些激动道。
沈棠梨与小满年纪小,也最是新奇,两人等沈老夫人选了后,便一把端起了各自早就看好的那碗,本来还好,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狼吞虎咽一般,最后齐齐发出“啊,没有”的悲愤之声,惹得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沈清溪却突然去了沈老夫人身旁,“祖母,这饺子蘸着些醋,会更好吃,清溪给您夹一个吧。”沈老夫人“哦”了一声,便看着沈清溪从沈老夫人的碗里夹出一个饺子,蘸了些醋,放在了那碟子里。
“嗯?”沈老夫人咬了一口,突然疑惑道,众人皆齐齐看向她。
“啪嗒”一声,一块碎银赫然出现在了那碟子内。
“银子!是祖母!”沈棠梨兴奋喊道。
沈老夫人面上也是一喜,“倒叫我这老婆子吃到了。”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一阵喧闹。
“三殿下来了。”厅外忽地有人来报。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拎着两个包裹便掀了帘进了厅内。
“刚到这院内,便听到这厅内热闹非常,”将东西交给了刘嬷嬷,云长钦走到沈老夫人一侧,“祖母过年好,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往年不都是初三过来吗?今年怎么初一便来了?”沈老夫人将他虚扶了起来,问道。
“今日本要陪母妃用膳的,只是母妃不知缘何,将我赶了出去,我便来祖母这告状了。”云长钦嘴撇了一下,似是委屈极了。
“你这孩子。”贺明锦嗔道,众人皆是笑了一笑。
“大舅母,我可没胡说,下次进宫你可得替长钦好好说说我母妃。”
贺明锦无奈地摇了摇头,错了话题,“快坐下,尝尝清溪做的饺子。”
闻言,云长钦似是将方才的委屈忘了干净般,“方才那么热闹,难道就是在吃这个长得像云吞的……饺子?”
沈棠梨将方才沈老夫人吃到好彩头的事讲了一遍,云长钦也是眼睛一亮,“待回了宫,我也拉着母妃试一试。”
闹了一番,沈老夫人到了午睡的时间,沈清溪原打算带着小满回了春枝院,云长钦却耍赖他来都来了,却将他一个人丢在这成什么样子,沈棠梨便提议去她院里推牌九,正要去时,门房却来报,说门外有一对母子,想要求见相爷。
沈端与贺明锦方出了慈安居,闻言便上前问是何人。
“回相爷,来人是一对母子,生面孔,只是那男子似乎腿脚有些不便。”
沈端与贺明锦对视一眼,脸上有些意外,忙不迭地道,“快些请到正厅。”
自回府以来,沈清溪还是第一次看到沈端与贺明锦这般有些失态,不自禁问道,“是谁来了?”
云长钦抱着臂轻敲了敲下巴,也是一脸疑惑。
沈兰辞轻声道,“应当是宁远侯的遗孀与世子。”
是那个被容轩坑害身死的宁远侯叶松?
沈清溪有些意外,却突然发觉本是兴奋的沈棠梨却蓦地安静了下来,仿佛便是从听到门房的话开始的。
“棠梨?”沈清溪轻声唤道。
“嗯?啊,堂姐。”沈棠梨面色看不出表情,听到沈清溪唤她如大梦初醒般。
沈兰辞抿了抿嘴,突然提议道,“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云长钦放了胳膊,“这不好吧?我听说宁远侯府可是久不与相府往来了,今日忽然上门,我们贸然前去,怕是不太好。”
沈清溪看了看仍安静在一旁的沈棠梨,只觉奇怪,忽地却与沈兰辞的眼睛对上了一瞬,而后沈兰辞又轻轻落在了沈棠梨身上。
这下沈清溪心中总算不是如一团乱麻了,看了看沈棠梨,说道,“我们不出去,只在云屏后,摒住声音。我虽回来不久,可听说宁远侯生前与父亲交好,那时父亲便不曾因外人非议而断了与宁远侯府的交情,如今宁远侯身名已正,日后只怕也是要来往的。我们做小辈的,虽不能插手,但也应当去看看,哥,你说是吗?”
沈兰辞点了点头,云长钦见沈清溪与沈兰辞都坚持,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提步欲走,沈棠梨却忽地道,“堂姐,我…我有些累了,先回院子了。”
沈清溪还未来得及叫住她,沈棠梨便行了礼一溜儿烟地跑走了。
沈清溪抿了抿唇,她分明能感受到这其中的不寻常的。可本就是为了沈棠梨才提议去正厅,如今她已走了,便没有必要去了。
“哥,棠梨与宁远侯府可是发生过什么?”
沈兰辞叹了口气,看向沈棠梨消失的方向,缓声道,“宁远侯未出事前,棠梨与宁远侯世子叶洺同在一所私塾,加之两家交好,一来二去,棠梨便与这叶洺亲近许多,甚至到了想要给二人先行议亲的地步。可是宁远侯身死,失了兵权,夺了爵位,父亲顶着风险守住了宁远侯府的宅子,宁远侯夫人带着叶洺于街巷遥拜谢了父亲,十余年间却再不与相府往来,那叶洺意外断腿时棠梨曾冲进了宁远侯府的大门,拉着他要去看病,叶洺说了重话,拂了棠梨的好意,也伤了棠梨的心……本想着过去了几年,棠梨那丫头走出来了,没想到还是……”
一时蓦然。
可解铃,还须系铃人。
前厅里,沈端与贺明锦方绕过屏风,只见两个人立在中间,那穿着暗红色缎锦的妇人神色如常,袖子下的素手紧紧蜷在一起。而站在一旁偶尔抚着妇人的背的那个青年男子,一袭月白素衣,剑眉星目,挺直了背脊,一手撑着拐,薄唇微抿。二人穿得体面,但若仔细看上一看,便会发觉身上的料子已不是当下高门贵户之间时兴的了。
见到沈端与贺明锦二人,那妇人携着那男子便跪倒在地,要拜上一拜。
“这如何使得!嫂夫人,不敢不敢!”沈端与贺明锦见状忙站了侧身要将二人扶起来,“我与叶兄交好,既如此,又怎能受嫂嫂如此大礼,快些起来吧。”
叶氏起了身,叶洺一个踉跄,沈端忙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跌倒。
沈端迟疑道,“世侄这腿可好些了?”
叶洺声音清冷,但不乏感恩,“劳世叔挂念,骑射已不敢奢望,能走路便够了。”
沈端与贺明锦皆是叹了一口气,叶洺幼时常来沈家,将门之后,与兰辞经常切磋,可如今……他二人却敛了心神,虽然叶洺如今看着不甚在乎,但也不想再戳了这孩子的痛处。
下人看了茶,叶氏却未饮,只看向沈端与贺明锦二人,将手中提着的蜜糖推了推。
“今日初一,我们母子二人本不该前来打扰。只是,过去家有冤屈,遭遇不平,幸得沈相据理力争,全了我们母子最后一份体面,当日遥相拜谢,深感其恩。然冤屈未平,也不敢再来连累沈相,故而过去不敢登门拜访。可是过去几年沈相一家对我们母子的担待,我们都是知道的。如今又平了我家将军的冤屈,复了叶家世袭的爵位,才敢登门致谢。”叶氏缓缓说道,可每每提起平了叶家的冤屈,却是隐不住地激动,理了理情绪,接着道,“我们母子拿不出特别贵重的东西,这蜜糖是我们亲手收集花蜜,酿制而成,一份心意。”
“嫂夫人客气了。过去……便不再说了,我知嫂夫人心性坚韧,如今世侄也长大了,虽有世袭的爵位,但也可试着走走仕途。若得了闲,也可常来府上坐坐,兰辞也是很想念你。”沈端说道。
“多谢世叔,世叔的话,侄儿记下了。”
叶氏笑了笑,“听闻夫人的嫡女找到了,还未向夫人道过喜。”
“也是年前刚回来的,若嫂夫人不弃,改日我便带着孩子们去府上拜访一下。”
叶氏似乎有些迟疑,叶洺闻言却忽地垂下了眼眸。
贺明锦心下了然,起身走到了叶氏面前,握住了见状也直起身的叶氏的手,过去也是不沾阳春水的素手,此刻也已生了茧子,“嫂夫人心中何必多虑,我们本就该常往来的。”
叶氏已到嘴边的话闻言却怎么都说不出了,只低了脑袋重重点了几下。
叶氏与叶洺坐得并不久,沈端与贺明锦极力想将他们二人留下用晚膳,但奈何他们心中还是怕会给沈端一家添麻烦,便极力要走。
快至府门时,沈端开口道,
“世侄这腿也可多延请些名医来看,说不定有转圜。”
叶洺笑了笑,“世叔的好意叶洺心领了,不过世叔放心,现在叶洺已不再会因这一条腿而过多在意了,如今只想安心读书,考取功名,供养母亲。”
沈端见状便不再多说,将二人送了出去。
叶洺却突然停住了眼,连廊的拐角处,有一抹贞黄色的衣摆,那是她最爱的颜色。
叶洺的手忽地有些紧了,再看时,那衣摆已不见了,如从未来过一样。
叶氏有些疑惑,拍了拍自家儿子的手臂。
叶洺摇了摇头,示意无碍,便告别了沈端夫妇,相互搀扶着离开了沈府。
沈府,沈清溪三人几乎是看了全程,看到了鬼鬼祟祟探出脑袋最终却是耷拉着离开的沈棠梨,也看到了强自挪开视线的叶洺……
“真是…痴男怨女啊!”
云长钦兀自叹道。
沈兰辞皱起了眉头,“云长钦,词可不是这么用的。”
沈清溪不愿多说什么,自回了院子,只听得云长钦在身后喊道用了晚膳后叫上沈棠梨一同去逛灯会。
沈清溪本以为云长钦在沈府待不了多久,没想到晚膳席间,沈端开了口,让他们几个小辈一块去逛灯会,沈清溪只得应了声,马夫已经备好了马车,云长钦却不动,沈棠梨已经又恢复原样,元气满满的,先拉着沈清溪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拉长声音道,
“三~殿~下,走不走啊,一会都挤不进去了。”
云长钦说道,“等一下,等一下,还差个人。”
沈棠梨扫了一圈,“大家都在啊。”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有人轻笑着慢悠悠道。
本坐在马车内笑着看沈棠梨的沈清溪听到这声音身体却蓦地一僵。
玉佩,貌似还按在她的枕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