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好久不见
沈清溪手按在门闩之上,隔着窗纸向外看去。
朦胧地,看不真切,依稀看出轮廓是个身形高大之人。
她不知对方是何来意,而此刻,整个济世堂前后,似乎弥漫着极为静谧的气息,静地足以能听见细雨坠落石阶的声音。
她有些担心聂羽与戚风,他们二人,皆不会武。
沈清溪深吸一口气,极速拉开门闩推门而出,而后掌心直对那人。
而那人似乎也有些措手不及,但或许说根本没有伤害沈清溪的意思,只快速抬手,屈起了手臂,顺着沈清溪的掌风直直往后退到了院落之中。
冬雨如丝,却如针尖般轻柔地敲击在二人的手背之上,带来丝丝麻意。
那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容闯进沈清溪的视线,雨丝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犹如将天空中的万千思绪都带到了人间,跳落在叶片之上,却还不愿停止,只直直砸进青石板上的洼坑里方能作罢。
沈清溪僵着动作,只一瞬,那细雨都被阻隔在那一方油纸伞之外。
她看着对面那人扬眉轻笑,似轻滑过那叶片而后飘飘坠然的雨珠般,似喟然道,
“好久不见,小狐狸。”
沈清溪收了动作,神情淡淡地看着他。
视线似乎与两年前初见他时重合,相似却又不同。
那时,她与他,视线平齐。而现在,虽一步之遥,沈清溪却仍不得不微微抬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那时,她从河边捡到他,浑身脏兮兮的。而现在,皦玉色的华服之下,袖口处绣着翻飞的金线,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松风水月,竟是比女子还要艳美上几分。
更不同的……
那时,他的脸上悲喜易见。而现在,一双风流桃花眼,却叫人看不清真切,落在他眸中,只觉如坠万丈深渊,难以自救。
小狐狸。
沈清溪的礼仪也蓦地被拉回到过去。
他说她是藏匿在这山中的精灵,如狐仙一般。她佯装嗔怒,不信鬼神之说。他便眨巴眨巴眼睛,诚恳道,那你便是这山中自由自在的小狐狸。而后便常如此称她。
“怎么不说话?”楚潇澜见沈清溪只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中蓦地闪过一丝慌乱。
“他们两个呢?”拉回思绪,沈清溪问道,语气疏离,听来竟觉比这冬日里的雨丝还要凉上几分。
闻言,楚潇澜握着伞柄的手莫名地紧了一分,“只是睡着了,半刻钟后便会醒。”
沈清溪绞紧的手闻言顿时放松了几分,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紧张的不止这个。
两年前的楚潇澜,她有把握,聂羽与戚风绝不会有事。
可眼前的人,她不敢说。所以她下意识的,还是开口问了。
楚潇澜眸子清亮,因而这话出口时他眼眸中闪过的那一丝受伤也未能逃脱沈清溪的眼睛。
听到楚潇澜说聂羽与戚风只是睡了时,她顿时舒了口气。
不只是为聂羽与戚风。
还有,为了楚潇澜。
沈清溪隐隐觉得,楚潇澜似乎经历了一些事情,他,有些变了。她甚至有些紧张,楚潇澜会变得她都难以认出。
不过,幸好。
可是看着他那张在自己面前看起来颇为无害的脸,沈清溪心中压抑了两年的怒火却不自知地燃了起来。
“那便好,家中有人等候,借过。”沈清溪沉声道。
话落便要离开。
楚潇澜跟了上去,一步之遥,挡在她面前。
“两年未见,你…不问问我?”语气颇有些受伤,一双眸子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沈清溪闻言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却又略带不解的笑容,冷冷道,“当日你既不告而别,今日又何必再凑上来。难道我的生活,便是你无端想闯入便闯入,想离开便离开吗?”
楚潇澜大脑只觉轰地一声,四目相对,却只相顾无言。
蓦地,楚潇澜轻笑了一声,自顾朝沈清溪又走近了半步。
他打着伞,自始至终只顾着沈清溪一人,而他这一逼近,身形高大,沈清溪这才觉得这伞下的空间都有些逼仄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清溪话未问完,她只听得楚潇澜确定但又有些玩味地声音传来,
“你在怪我,清溪。”
自己的名字,自回到沈府,父亲叫过,母亲叫过,祖母也叫过,云长钦、太子都叫过。
可从未有人如他这般,咬字清楚,却偏偏带了点亲昵,让沈清溪不得不抬眼看他。
就是这一抬眸,沈清溪眼里那一丝似心思被戳穿的慌乱就这样悉数落在楚潇澜的眼底。
他低低笑,“清溪,你果真,在怪我。”
沈清溪绞紧了手,粗布的衣衫都被绞出了褶皱,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下意识垂眸,否认,“没有的事。”
楚潇澜不再追问,缓缓道,“当日我昏睡中,被人带走,并非故意失约不告而别。醒来后便要去找你,可是全无踪迹。但中间遇到了一些事情,我被耽搁了。清溪,我一直在找你。”
“你这是在跟我解释吗?”沈清溪反问道。
“是。”楚潇澜答道。
沈清溪抿了抿嘴角,“知道了。”
顿了一顿,继续道,“你没事,便好了。”
久别重逢,沈清溪竟也有词穷的一天。
她心里记挂着沈棠梨,便开口道,
“我要走了。”
楚潇澜没有拦她的意思,只将那伞推进她的手中,自己却从伞下退了出去。
沈清溪手握紧了几分,堂内似有动静,应是聂羽醒了。
走了几步,沈清溪突然停住脚步,
“你的玉佩,在我这里。”
楚潇澜浅笑,“我知道。”
“你住在哪里?改日我差人与你送过去。”
“不必,”楚潇澜微侧了侧头,视线落在她脸上,眉眼含笑,“我亲自登门去取。”
沈清溪微怔,懒得与他计较。有门“吱呀推开的声音,再看时,院中已无人了。
“清溪?”聂羽摸着后颈,有阵阵酸痛的声音传来。
沈清溪收了伞走到檐下,只听聂羽嘟囔道,“奇怪,方才竟是睡过去了。可是这后颈怎么会有些痛?”
沈清溪默不作声,错开话道,
“聂羽,我得回家去了。这医馆辛苦你多费心,若有事,便去相府,说要寻沈清溪即可。”
聂羽颇为惊讶,“你是相府的人,我想起来了,帝京城传的那个沈家失散多年的女儿,原来是你。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屋外雨势渐大,沈清溪又交代了几句便撑伞回了漪罗坊。
沈清溪到时,沈棠梨不知试了多少衣裙,选了多少布料,雅间内的台上几乎都快放不下了。
见沈清溪回来了,沈棠梨便迎了上去。
“姐姐,你怎的穿这身衣服了?”
正欲说话,忽地隔间的门被人打开,定睛一看,原是小满。
“我送那老伯回家,回来时刚好路过这,见马车还在,便上来了。”
沈清溪点了点头,沈棠梨闻言又问道,
“什么老伯?”
小满看了眼沈清溪,见沈清溪没有拒绝,便将那事简单与沈棠梨说了说。
“太过分了!幸好堂姐你今日去了,不然那掌柜不知道还要为虎作伥到什么时候呢?”
这事过去,沈棠梨拉着沈清溪,一味向沈清溪介绍着她为其选的布料。
皆是上品。
得此评价,沈棠梨直接大手一挥,对着那女掌柜道,“这几匹便按着我姐姐的身量裁衣,好了后与我的那些一块送到相府。”
那女掌柜喜笑颜开,又端出一锦盘,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精美的耳坠与发簪,“二小姐,那这些?”
沈棠梨看了一眼,便道,“包起来吧。”
“得嘞。”那女掌柜得了令,便立马退了出去,反又叫人送上几盘精美的果子。
沈清溪笑了笑,却有些心不在焉。
沈棠梨喝了最后一杯茶水,“堂姐,今日我看完了,若无事我们便回府吧。”
沈清溪一行人下了楼,见那柜台旁单独摆放着一排布料,见她们出来,那掌柜忙上前道,
“二位小姐慢走。这些布料及衣服会尽快送到府上。”
沈棠梨应了声,拉着沈清溪便往外走。
看见那“堆”布料,沈清溪眉毛跳了跳,边走边低声问道,“这些,要全买吗?”
沈棠梨眨巴着眼睛,无辜状地点了点头。
“母亲今日便是让我带堂姐出来买几身好料子的。”
一出门,冷风夹带着细雨便往人身上吹,沈清溪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先让沈棠梨上了马车。
自己折了回去,王采歇赠她医馆,又为她买了布料,不论怎样,该还个谢礼。
锦娘跟在沈清溪旁边,沈清溪问道,
“二夫人平日里喜欢哪种首饰?”
锦娘想了想,“喜欢的奴不太清楚,但平日里二夫人总是喜欢戴各式各样的耳坠子。”
沈清溪看了一番,最后选了玉链珍珠的耳坠。
回府的路途上,一向热闹的沈棠梨掀开帘子时却忽然噤了声。
再放下时,脸上似乎有了些愁容。
“怎么了?”沈清溪关切道。
沈棠梨摇了摇头,脸上重又带了笑,只是却有些勉强。
沈清溪见她不想说,便没有强问。
视线一歪,好巧不巧落在了那把油纸伞上。
沈清溪神情也蓦了下来,心中思索着。
楚潇澜怎么会出现在帝京?
还有他最后一句话……
亲自登门去取。
意思就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千丝万缕,摸不着思绪。
沈清溪轻晃了晃脑袋,错开视线,不再看它。
回到府里时,沈棠梨辞了沈清溪先回了筱风院。
王采歇也似乎出了门,并不在府里。
沈清溪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风雨淋的有些凌乱的模样,便也带着锦娘与小满回了春枝院一番梳洗。
暮间时分,凝香从外回来,说二夫人已经回府了。
沈清溪带着锦娘,手中拿着那方锦盒,去了王采歇的松涛苑。
进了苑内,王采歇仿佛也刚从别处回来,看见沈清溪,欢喜地迎了上去,拉着她一路进了屋内。
侍女上了茶,沈清溪轻饮了一口,便将今日在医馆发生之事与王采歇说了一说。
“没想到竟还有这事,那医馆是我母亲挂心,从家中产业剔了出去记到了我名下。只是,府里身负皇恩,宫里拨了太医下来,久而久之,我便有些忘却了。恰好你懂医术,晓药理,我与你母亲一合计,便将这医馆赠予了你。如今看来,倒也是适得其所。”
沈清溪放了茶杯,笑了道,“婶娘这份礼太过厚重,清溪还未正式谢过。”起了身,从锦娘手里接过那锦盒,送至王采歇面前,“今日与棠梨出门,见这副耳坠样式精致,便买了来送与婶娘,也算全了清溪的谢意。”
王采歇打开锦盒,内里躺着副颇对她心思的耳坠,随即便笑道,“喜欢,清溪有心了。棠梨那丫头,也喜欢与你一处。我与他父亲,也是欢喜得很。”王采歇顿了一顿,又道,“今日我是去了城外的法源寺,为家里人求了平安符,喏,这是你的。”说着王采歇身后的嬷嬷便拿出了一檀盒,推至了沈清溪面前。
“婶娘有心了。”正欲打开时,屋外有人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夫人,小姐和老爷突然置起气了,央着让您过去评理呢,您快去看看吧。”
闻言王采歇脚步便已朝了外,又想起沈清溪,生生止住脚步,“清溪,那你便先回去吧。我去看看那孩子又在胡闹些什么。”
“婶娘快去吧。清溪这便也回去了。”
王采歇点了点头,沈清溪见状便也带了锦娘回了院子。
回到院子时,贺明锦已等在了院子,要同沈清溪一同用晚膳。
沈清溪便先将那“平安符”收了起来。
贺明锦眉间略显疲态,但还是与沈清溪说笑着。
临走时,嘱咐沈清溪早些安寝,明日诸皇子便要来了。
沈清溪应了,将她送出了院子。
躺在床榻之上,屋外月凉如水,月色透过窗棂洒在帷帽之上,夜深人静,沈清溪翻来覆去的,却有些睡不着。
没来由的,楚潇澜那张脸却总是浮现在她眼前。
“真是讨厌!”
沈清溪蒙了被子,嘴里嘟囔道,
“无端扰人清梦。”
月上柳梢,凝香听着屋内动静终于没了,便也安心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