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捷尔任斯基老师

    升入高三，小乐很可惜王老师没有继续做她的班主任，而是换了一个教物理的李老师做了她们的新班主任。李老师不像王老师那么有趣，更不会给她们讲故事。小乐觉得一下子失落很多。

    更让她失望的是，连她的语文老师也换了一个四、五十多岁的老家伙。他姓张，修长挺直的身材，白皙的长脸，高高的鼻梁，一对大眼睛好像有点黄。怎么看都像那个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捷尔任斯基。于是，同学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捷尔任斯基老师。后来听说他解放前曾任过巡捕。天津解放前有许多外国人的租借地，小白楼地区更处处是洋楼建筑。张老师那高个子和外国人的面孔的确也适合做这个工作。至于老师的家庭背景同学们就不知道了，小乐更不会打听这些。

    小乐继续做语文课代表，不知怎么，她觉得有些紧张。尤其是第一次作文时，她竟不知道写什么内容。老师起的题目是《假期一日》，可能是刚开学，他想了解一下学生们在暑假期间都做了什么吧。老师在黑板上写完题目，下面两节课就是作文时间，80分钟加上课间休息10分钟，共90分钟后就要交上作文。而小乐作为课代表要把作文本子全部收上来送到老师的办公桌上。

    小乐不知道写什么，看那“捷尔任斯基”坐在讲台上，用手在他的下巴上来回摸索着，偶尔一，好像揪下一根胡子来。小乐从没有这么为难过，于是慌乱中就瞎编了一个故事。

    那故事也有真实人物，就是住在她家隔壁的范姥姥，她还是居委会的负责人。两家的阳台紧连着，中间有一堵墙。有时范姥姥忘了带钥匙，就从小乐家的阳台上爬到她家的阳台后再进到自己家里。范姥姥和儿孙们住在一起，她儿子是爸爸这所大学里的普通职工。但范姥姥是个苦大仇深的穷苦人，经常给别人忆苦思甜。在当时那个社会背景下很受人尊敬，人们甚至有些怕她。

    一次，她讲到自己小时候给地主喂猪，当时是冬天，天太冷也没有鞋子穿，脚都冻得红肿了。在猪撒尿时，她就把脚凑到猪屁股上，用热乎乎的尿液取暖。这情节不管真假，小乐觉得的确是很悲惨的。于是她把这个场面写到作文里。还编写了自己在阳台上吃包子，吃到最后剩下一口包子皮时不想吃了，就随手扔到楼下。没想到立刻听到范姥姥冲着楼上的喊叫声:”这是谁扔的？！这么不爱惜粮食！”。小乐立刻缩回头，听着下面的叫骂。她还编了一个情节，范姥姥正在楼下给几个孩子讲她过去的故事。

    到下节课发作文的时候，照例是要评讲上次作文的。小乐有点不舒服忐忑不安，听到老师先读了一篇别的同学的作文，写的是暑假回农村姥姥家发生的故事。老师认为写得好，小乐也欣赏那作文的开头一句: 暑假我和妈妈回到了那碧波荡漾的乡下姥姥家。第一句就应了题目。后面描写了农村发生的趣事也都很真实。想想自己写的就有点牵强附会。要命的是老师还不点名的批评了她的作文。她一懵都没听清老师说的是什么。等到作文本子发下来，小乐更傻眼了:70分！而且批语写得很不客气。她在以前作文最低分也是80分啊！从来没有过这个分数。她一下子抬不起头来。从此以后，在语文课上她再也没有抬头看黑板和老师。讲台有一尺高，那“捷尔任斯基”站在上面就更高了。每次上课小乐都是望着自己面前的书桌和课本，只有老师在板书时才抬头抄写下来。

    小乐作文受挫，后来想想也不怪老师，谁让自己瞎编呢！但从那以后她和老师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老师的办公室紧挨着她的课室。交作业本子时她都是趁老师不在办公室时悄悄地放在他桌子上，赶快走人。有一次老师吩咐她到办公室去，好像有什么事。她去了，老师却不在。于是她写下一个纸条:“我来，您没在。”就不再去，老师也没再找她。

    冬天到了，教室里没有空调，那时都是由工友生炉子取暖的。有时照顾不过来炉子灭了，就会听到张老师在走廊里喊:“孩子们冷啊！”似乎是在对工友说的。小乐又觉得老师像父亲一样关心她们。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似乎除了他的工作，每天坐在写字台上看书，很少与孩子沟通。小乐的心中只有妈妈，而母亲心中似乎只有小乐。她如果生病了，母亲就紧张得很。那年心脏不好休学半年，有一次半夜睡觉醒来，竟看见妈妈坐在她脚下打瞌睡。原来她是怕小乐半夜犯病啊！小乐缺少父爱，她甚至想如果张老师是自己的父亲就好了。张老师是不是有这种想法呢？

    张老师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后，会在办公室放下一张躺椅休息一会儿。小乐回家吃完饭早早来到学校，她悄悄地地走到关着门的语文办公室，从办公室的门眼儿里望去，正看见张老师在打着呼噜，睡着了。她想，哇，老师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啊？本来在她心目中，张老师似乎是没有一点缺憾的。

    那天，学校在操场上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宣布了一个消息。就是张老师让他的儿子不考大学，到农村落户当农民去。张老师发言，说农村大有作为，他是响应党的号召，把儿子送去安家落户的。他的儿子今年也是高中毕业生。小乐想，老师就这么一个儿子，能有这个决心，在当时是令人佩服的。

    高中三年级照样是要有支农课的，但那是短暂的几天啊！这次班主任和另一个体育老师负责带队。张老师没有去，可能是年龄大了吧？小乐多希望他能去啊！

    可是到了郊区，那几天总下雨，捡稻穗的地里湿滑粘脚，真是捡不了多少，大家吃的倒不少。没办法下地， 白天大家就在屋子里闲着。下雨到茅房就更麻烦了。那时的厕所都是用玉米杆围成的，里面挖个坑就得了。雨水填满坑时会看到蛆虫一鼓一鼓的，恶心的小乐吃饭时不敢想那情景。到晚上还要去生产队里开会学习。小乐可能因为紧张，神经疼又犯了。她趴在桌上半睡半醒的，因为神经一抽一抽的，有时又突然惊叫一声，把班主任吓坏了。马上让体育老师扶她回住处。等散会大家都回来了，小乐还觉得心跳气喘的。班主任找来村里的大夫，体温38度，脉搏80多下，给开了两粒药服下了。班主任不放心，让其他同学抱着自己的铺盖去另一个屋子睡，自己和体育老师在这里看着她。小乐看老师把同学们都赶走了，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太娇气了，但神经疼又憋不住，突然叫一声，搞得老师也没睡好。第二天，同学们抱着被子回来了，说昨晚那屋子多了她们几个，大家都喊挤死了。小乐听了更自责自怨起来。

    她就是从小妈妈太娇惯了，受不了一点委屈。家里人都让着她，包括小她三岁的弟弟。有一次因为迟到了，被学校办公室职员叫去训了几句。小乐就受不了了，一路哭着回到教室，班主任正在上课，看到哇哇哭得稀里哗啦的小乐，竟笑了，同学们也笑了。小乐想，我哭你们还笑。后来她才知道，一定是大家嫌她长不大，都十八岁了还哭鼻子。

    高三这一年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仍有校外大型比赛和校内的演出，只不过没有十一中学那么多了。因为这所学校是市里的重点中学，在学习和纪律上比较严格。小乐天生爱表演，她还根据成语自编了一个短剧《莫逆之交》，让班上两个同学，一个拌猪，一个拌乌鸦，她是旁白，在学校各个班级去串演，受到大家的捧场。她还在学校的晚会上自告奋勇地去唱歌；也参考一些资料去备课，然后在课余时间给本班的同学讲怎么学好语文。她奇怪同学们都老老实实地听，自己煞有介事地讲，仿佛就是一位老师一样。这也许是因为她从两岁时就不怯场了。

    高三啊高三！这一年学习并不紧张，毕业试似乎也不难。小乐觉得稀里糊涂的就毕业了。考完试，同学们都舍不得离开教室。小乐坐在教室的窗台上，窗外榕树开满了团团的粉花，散发着浓郁的甜香味。夏风吹拂着她，她有些怅惘。就这样走了吗？好像少点什么。

    当然不是。班主任和语文张老师组织了全班毕业游园，是到区里的北宁公园玩。那天，爱照相的张老师带了相机，除了全班师生一起合照外，张老师还让小乐和几个课代表也合照一张。小乐想正合我意。她和生活委员蹲在地上；数学、文体课代表站在她俩后面。张老师在按快门的时候，小乐并没有抬眼看镜头，老师让她抬起头来，小乐却始终平视着，拍下了她永远遗憾的一张照片。

    游园结束时，小乐和几个班干部走在前面，后面是班主任和张老师。就要出公园大门了，她想这一出去，就似乎再也看不到老师了。正这么想着，只听张老师对班主任说了一句话:“小乐上了我一年课，没有抬过一次头。” 小乐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这是最后的赠言，有埋怨，又有惜别。她后悔为什么一年都不和老师亲近一些？明明自己是这么希望和老师说话，聊天，表面上却始终冷若冰霜，若无其事，让人接近不得。现在一切都晚了！出了公园门，骄阳似火，小乐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毕业试完了就是高考了。班主任问小乐有什么想法？小乐说她爸爸希望她考理科，然后把他的书都留给小乐。班主任急了，他家访了父亲。说小乐喜欢文学，应该让她考文科。爸爸没说话，意思是同意老师的意见。小乐想，班主任就是不来家访，她自己爱考什么就考什么，父母管不了的。

    那天晚上，小乐听到睡在隔壁房间的妈妈对爸爸说:“她要是考不上，还不得神经了？”爸爸没吱声。小乐暗笑，妈妈竟有这种想法！怎么能考不上呢？她没有考不上的准备。小乐到现在只知道傻读书，连将来做什么都不想。她甚至填志愿时不去问任何人，只是自己填了中文、俄文和历史。一点都没突出重点。当时大家都是自己瞎填，哪里有老师和家长操心啊！如果有老师参谋，肯定指向会更准确些。

    考试顺利地过去了。小乐对作文并不太满意。那两个题目她都没有想过， 一个是《论革命与学习》，一个是《给越南人民的一封信》，她选了后面那个。

    发榜时七中考上大学的占百分之五十七，在天津市也是排前几名的。记者来学校采访，张老师叫小乐去接访。小乐又见到了张老师，她很高兴。记者和老师就站在她身旁，只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没什么好说的。考上就考上了，自己没怎么努力，但也努力了，只不过不刻苦，缺少像高二班主任那样的老师的提点，所以她承认自己不是最优秀。

    那次访问几分钟就过去了，可是小乐和张老师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当她进入大学一年级时，她的弟弟也考上了七中的高一。而让她惊讶的是，一直是带毕业班的张老师，向学校申请带高一班。他带的那个班就是小乐弟弟的班。

    当弟弟告诉姐姐，他的班主任是张老师时，小乐知道了她今后还会与老师有联系的。但是虽然有这个想法，直到几十年后，她都没有再见到老师一面！老师在她工作后曾经找过她，打听她的下落，始终没有结果。小乐想，他现在有一百岁了吧？他在哪里？

    而后面她所听到的关于张老师的消息，令她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