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暑假
夏天的的感觉比起冬天要好的多,仿佛血液流畅了,不会再冻的瑟瑟发抖,也没有冷风吹进我脖子里的不舒畅感。
我打着赤脚,走在公路上,脚底下的石子有些扎人,不过一阵子过后就习惯了。早稻在放假一个星期后,记得就可以收割。不会很久的,就要开始农忙。
晒谷子,那时候塌子是土地,不是水泥地,所以晒谷子需要一天、又一天的坚持晒下来,天天晒。早稻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上缴国家的,用来抵提留款。
梧桐树底下,奶奶芸谷子,把谷子芸成波浪,这样好晒些。芸完谷子,奶奶就重新回到梧桐树底下和我们坐在一起。梧桐树底下很是阴凉,这时候的奶奶没有破口大骂,真难得!但是一到清早上,晚上也是,她一定会开骂,反正她总是有的骂,扯着嗓子喊的。
不知从哪儿我们家里有一副扑克,那些扑克都不是完整的一幅,我也不清楚一幅扑克多少张,记得是扑克背面两种花纹不同的扑克牌凑在一起的。有一种玩法就这样凑在一起也能玩,玩法就是……我记不清了,你放一张我放一张,相同的就收走,看谁的手快,收慢了、被别人放了自己就不能收。运气好,一下能收很多,或者很快就能收。我回想起来,我反应慢,也笨,把自己的牌放下去之后,往往要看一遍上面的牌,才能确定是否归我收。
奶奶“啪”一下,就把我的牌压住了,我比不过奶奶的机灵和手疾眼快。我手上的牌越来越少,我呕住气,忍住。
我嚷道:“不许压牌,要凭真运气!”
结果,就是收牌,我手上的牌也越来越少。
一盘很快的,一盘又一盘,奶奶芸了谷赶鸡儿再来玩,我还是输了一盘又一盘。我气的胸膛一鼓一鼓,两颊发烫。我瞥眼看奶奶和妹妹,她们好像也在忍住,不过是忍住笑。我不看为好,一看更气!
我的精神在翻滚,我的运气怎么那么背?每次我输!
我终于忍不住了,“呜哇!”一声终于喊出来,哭了出来。这好像憋了很久,倾泻洪水似的泄了出来!
奶奶“哈哈”的一声接一声的笑出来!妹妹笑的很含蓄,她不敢像奶奶那样开怀大笑。
奶奶朝爷爷喊道:“国队长,您看您孙儿呦,打牌输的哭喔!”
爷爷有些尴尬,问道:“哭么嘚?”爷爷像是安慰我。
又一天 ,要么是在梧桐树下、要么是在堂屋大门口,又是打牌,同样的玩法。
又是我输,总是我输,记得我没赢过。我使劲儿憋住……
奶奶坐在地上说道:“快了、快了。”
妹妹禁不住抬眼看我,她忍住不敢大笑。
我两颊滚烫,眼睛也在火烧,胸膛里翻滚。自己终于撑不住了,“呜哇!”又彻底哭喊了出来,我的内心伤心透了!
奶奶又朝爷爷喊道:“国队长,您看您孙儿喽,他又输嘚哭起来哒!”
爷爷照样安慰我似的,问道:“哭么嘚?”
我好胜,可越好胜,却越输。
小幺在放假前就带走了慧儿,我们兄妹在家不知道该玩儿什么?我看见《大风车》栏目里面有剪纸的节目,看上去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把剪刀和一瓶胶水,然后需要硬纸就可以了。这些东西我能找到,先拿了奶奶的大剪刀,有饭粒充作胶水,至于硬纸,父亲的床底下就有。
父亲抽的烟是一条一条的,包装纸就是大张的硬壳纸。爸爸之前抽的是常德烟,一包一包的是软纸壳,后来抽的是君健烟,一条一条的买来家里就不缺硬纸壳了。常德烟和一包君健烟是1块钱,有一种芙蓉烟是2块钱,多半用来待客。还有一种白沙烟单包是硬纸壳,5块钱一包,父亲买来用来款待书记。
妹妹打扫房间的时候,把那些硬纸壳倒在前面的垃圾堆里。奶奶看见了,说道:“外头的人看见了要讲话嘀,拿来烧哈!”我捡几张来藏起,用来剪纸玩。
把剪刀和饭粒以及烟纸壳通通放在桌子上,我兴奋着,该剪什么呢?我的脑子里想象着各种东西,可真正张开剪刀剪下去,又不知道自己该剪什么了。结果就苦思冥想,其实这种想象本身已经成为我最大的乐趣。
结果,什么也没剪成,大脑又有些疲乏了。奶奶从爸爸房门口经过,看见我专心玩便骂道:“剪你的脑壳哟,把老子的剪刀拿起走哒、搞不见哒,要你死啊!您老家伙又不归屋……”
父亲终于落屋了,想必是播种和收割的农活迫使他回到屋里。这正值农忙,哪户人家有时间陪他?父亲大着肚子,浑身肥肉,他不是胖,而是身上的肉看上去非常松弛。村里,凡是干活的男人们,人家穿着背心都有清晰的肌肉轮廓,没有啤酒肚。唯独父亲……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父亲难得落屋里干农活,他干农活有个特点——他简直愤怒异常!他把谷子带回来,他说道:“脱粒!”可怕的不是他的这句话,而是他的凶恶态度,他简直内心里充斥着恨。
小时候,父亲不在家干农活则已,在家干农活必是那副表情。对他的孩子,对他父母……这时候奶奶和父亲、爷爷和父亲、包括我们兄妹,千万别找他说任何一句话,不然父亲回过头来就是一顿!他显得极不怨孽,恼怒异常。
奶奶责备道:“哎呦,咧就落不得屋,一落屋就是冤孽!”
父亲用力的放扁担,用力的把谷穗倒出来,用力的……他的上嘴唇咬着下巴,上排牙齿像是要吞人似的。
到了中午,他满脸通红,躺在铺了两张蛇皮袋的地上。他喘着气,手指尖儿搭在自己胸膛上,仿佛身体已经到了极点。
中午奶奶把饭弄熟了,“吃饭!”奶奶喊道,这是对我喊的。
“喊您老家伙!”这像是对妹妹喊的。
“哦。”我回答道,我于是看见妹妹,对她吩咐:“丫头,叫爸爸吃饭。”
妹妹听见了,她难以违抗,答应道:“哦。”
她在这方面比我有勇气,她走到爸爸房里,我老远看见躺在地上的父亲,他的指尖搭在胸膛上。妹妹诚惶诚恐的叫父亲:“爸,爸?吃中饭。”
爸爸站起身来,来到灶房屋里。父亲在家吃饭有个标牌动作,他喜欢用筷子夹菜之前,把两个筷子往饭桌上一顿,“噔!”的发出声音。仿佛那双筷子到了他手里就不齐头了。他的这个动作,到了书记家里也敢这样么?他夹菜的时候,把头一低,一双拉下来的三角眼睛像是瞄准目标,把菜夹过来放到碗里。
他吃饭的时候,嘴里发出咂咂声,显得很用力,这时候没人敢说话。
下午,我去给爷爷他们送水。我看见木马组的其他的农户,人家脱了衣卦,一件汗背心贴在身上,晒黑的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起伏可见。相比之下,父亲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关键是,人家农户同样在大暑天干农活,别人的表情上就没那么凶恶。要数爷爷的表情最温和,爷爷勤劳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影响了我一生。
不管我什么时候去田里,爷爷看见了我,他的眼神都在表达着对我的爱,也是对这个家的爱(我的鼻子又酸了,眼眶里的泪水又禁不住塞满)。所以我总是想看到爷爷的面庞。
如今疫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举国仍在奋战。我写这篇文字是坐在坪上田埂上,我背对着太阳,连衣帽盖在头上。广播几乎不停歇的宣传和播报着。
到了傍晚,好像还没用脱粒机脱粒,而是用凉盖打,也一样能把谷粒从穗子上脱粒。再用杨叉叉走新鲜的稻草,堆在塌子前面。
忙活的差不多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爸爸的怒火熄了好多。他从房里拿出两个钱,对我吩咐:“去,给爸爸买瓶啤酒,再拿个皮蛋。”
我刚要下去,奶奶叮嘱道:“爱儿,黑哒再去,外面还看的到,屋场上的人看到了个儿要讲嘞,你咧以斗收电费。”
“不用管他们!”父亲不以为然,于是我去了。
我走在公路上,邻居想必看见我手里拿着钱,他们看着我。我有时候去xx嫲嫲的店儿里买,有时候去上面霓嘎老妈店儿里买。于是,我抱着啤酒瓶手里握着皮蛋回家来,我不理旁边人的嘀咕。
我回到家,爸爸说道:“你也喝点儿啊?”
“哦。”我也喝到了啤酒。
皮蛋被父亲剥了,用辣椒搓烂了,他吃的很惬意,吃起来嘴里一咂一咂的发出声响。
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就起床去干活了,他恨不得一天时间要把农活干完。我猜过父亲的心思:在他看来,天天在家干农活仿佛是一种耻辱!
最多几天以后,这个数字我估计不会超过10天。同样是天不亮,父亲就出去了,他收电费去了。起清早,像是生怕奶奶会喊他似的。
究竟一年四季父亲在谁家里吃饭,又有哪家愿意天天供他饭吃?他自己的家人很难知道具体在谁家里,只有村里人才知道。我判断外村人供他饭吃可能性非常微小。我清楚的记得,是在后来,但我记不清是楼房修之前还是楼房造了以后,有一段奶奶和父亲的对话。早上,我听的清清楚楚。
父亲难得在太阳晒满塌子之后才动身出去的,还没出塌子。他穿着一身体面的军装,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没在家吃早饭,咯吱窝里夹着公文包,准备出去。
奶奶看见了,问道:“爱儿,你一早上到哪里去的?”
父亲不耐烦的回道:“搞么的?”
“你嘀田里哪么搞嘀!”奶奶谨慎的喊道。
“田里……”父亲不知道说了个什么,反正是不负责任的话。
奶奶质问道:“你自己要吃饭他!”
父亲接下来的回答可以说总结了他自己在壮年时期的生活状况,他有力的反驳道:“您看我一年四季几时在家里吃过饭了嘀!”
奶奶的反应也很快,她又质问:“你还有娃儿!”
父亲反应更迅速,他嚷道:“娃儿娃儿哪么搞啊?讨米啼呦!”
当时父亲说这话,我就在塌子里,站在奶奶那边。“讨米”的意思就是做乞丐。
我的心里又怕又恨,长年累月积累的恨,导致日后的悲剧,打击了父亲,也摧毁了自己。
晚上,端着饭跑到父亲房里看电视,那个黑白电视一会儿在幺叔房里,一会儿又在堂屋里,有时候是在爸爸房里,位置不固定。爸爸很晚会把电视搬过来看,所以又在我们房里。妹妹没有端着饭碗往房里跑过,她在奶奶的安排下,规规矩矩坐在墙边小椅子上吃饭。
“双腿并拢,坐好!以后坐椅子的时候要试着点儿,不把椅子坐烂了!”奶奶十分严厉的吩咐妹妹,她不许妹妹对她丝毫违抗,妹妹也从不违抗奶奶。
这仿佛是老人受儿子的气后的一点补偿。可是,这也是奶奶对我的要求。为了逃脱这种要求,吃饭我几乎不在家一起吃。因为把腿伸直了,吃饭的时候还是一屁股坐下去舒坦,感觉不受约束。
可到了父亲房里,虽然灯开着,就我一人,尽管有电视的声音,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父亲房里的两门柜靠里边巴墙,中间有一个间距大概我的身宽的间隙,这个间隙很容易让我感觉有人在那里。光想想都发怵,可仔细一看又没人。我有时候干脆起身巴巴结结去看,里面确实没人。这种恐惧感还来自于漆黑阴森的堂屋里,端着碗路过堂屋我都不敢朝里面看。我面前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黑白电视机。我有时候会坐在父亲床上,看着电视,边吃边看。
如果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这种恐惧感总是消不掉。两门柜和墙的间隙中,总感觉有人藏在里面。我甚至会忍不住看柜子底下,看有没有脚?我禁不住了,就会走到父亲床头,朝灶房屋那边一望。看见爷爷坐在桌子上边,奶奶盛饭,来往的人影,我的心才安全了些。
中午,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我战战兢兢的过着每一天。奶奶小声郑重的叮嘱我:“不要到外面去,外面有人给你饮食,你千万不能要,放的有闹(毒药)。周家湾里的人不张,怕他们给你放闹!”
周家湾离我们木马组其实很近,很长时间我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儿?后来我才知道就在周家嘴的后面。因为奶奶的叮嘱和恐吓,所以我对母亲的娘家从来没有向往,也没有亲近感。这也是对的。我只知道表哥表妹叫:“嘎嘎!”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外婆在哪儿?也没兴趣知道,母亲死后我们断了来往。如果说到亲戚,只有伯伯和大幺。
如果不是去田里,我们兄妹几乎不出门。天天待在家里也安全,我感觉我们兄妹特殊,有着某种特殊的待遇。外面的孩子们享有的自由,我们是没有的。只是,这种特殊又有什么意义呢?妹妹除了像个仆役一样一天到晚被奶奶呼来喝去,没有其他任何收获。我除了苦恼,就是想问题,想一些连大人都不会去想的奇奇怪怪的各种问题。
电视机里白天没有台,感觉很无聊。我感觉电视机就是专门白天没有节目,生怕农户不肯干活。我看见塌子前面的人家,那一排是xx的屋,再上面的是xx和xx的家,他们比我妹妹还小。我心想,那土墙屋里面,那一匹匹黑瓦盖着的下面,他们家的孩子们又是否和我相同的遭遇?
我摇摇头,不会的,能这样对待亲生子女的,只有我父亲。想到这里,真是无限苦恼!
然而,就在那个间隙中,也就是两门柜的侧面,我不知道从哪儿找到的粉笔,上面尽写着欺负妹妹的好手段!我那时候读了一年级,从来没有潇洒的完成过作业。但我知道一周分为7天,从周一到周日一共七天,并且周而复始,而且我也会写字了。于是在间隙的柜子侧面上,从上往下用粉笔写着:
“周一,挠脚底天(不停的哈痒!);周二,拔舌天头;周三,哈胳肢窝天;周四,捏紧她的鼻子;周五……”
如此种种,反正七天各不一样,然后重复着,这种施虐应该还没有放暑假就进行了。我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自己还是个小孩儿,所犯下的罪孽……我把手强行的伸进妹妹的嘴里,她闭着牙齿,我总是有办法拔到她的舌头的,然后使劲儿捏住。有些滑,所以很容易溜掉,反正拔到就行了,那柔软湿腻的舌头,手上沾了涎水就往她身上一揩!
看看今天星期几?又哈他胳肢窝或者哈她的脚底,不停的挠她,哈痒!她被哈的喘不过气来,哀求着说道:“哥哥!”
我越发哈的有味儿,她倒在床上,又哭着,双腿乱蹬。这天过后,第二天,我小心翼翼的走进间隙,看看柜子侧面上。我得看看今天星期几?得按编排的内容来欺负她。
大概这样也没意思。父亲、奶奶,还有叔叔,这个家让我苦闷,光虐待妹妹也还是苦闷。有天伯伯来赶场,我跟着伯伯,意图是和她一起去。
伯伯说道:“搞么嘚,你要到伯伯屋里去是不是?”
“回来!”奶奶喊道。
我不,伯伯下坡,我就挨着她了。伯伯向奶奶说道:“他要到伯伯家里去就给他去,再赶场带他来!”
就这样,我去了伯伯家里。
暑假,我到了伯伯家里。
姑爷对我的态度很不客气,伯伯对我吩咐道:“听话些!听没?”
“哦。”
伯伯的声音温和多了,所以在伯伯家里我如同看见爷爷一样爱看见她。表哥对我一般,他成绩优秀,墙上贴着他得来的奖状。我感觉他有种瞧不起我!不管怎么说,躲在亲戚家里,有自己家里得不到的东西。这东西叫安静,原本是一个家庭中的孩子起码的拥有。
在伯伯家里,我晚上睡觉不用担心被吵醒。表哥时常要看黄山头的电影,有时候很晚才睡。但是,不管表哥和姑爷对我的态度如何,我没有一回被表哥吵醒的。我和表哥睡在一起,一个正常充足的睡眠,居然要在亲戚家里才能得到?!
姑爷对我说话总是一叫一嚷的,所以我怕他。姑爷每天都在辛苦的干农活,在他的脸上就没有父亲那种很可怕的神情。他虽然总是鼓着眼睛。而伯伯继承了爷爷那种任劳任怨的性格,她在姑爷家里如同一个忠实的妻子。表哥也很勤快,他少年的体格尽可能为家里减轻负担。但表哥拉牛有时候会带着钓竿,所以我会跟着要一起去。
群英水库是一条很大水库,很蜿蜒,很壮美!伯伯她不称为水库,而是习惯称为河里。
表哥拉着牛,有时候去的很早,他把小牛就往河边一栓,这是他主要的放牛方式,他很少像别人那样牵着牛在田埂上吃草的。他家的牛没我家的牛大。然后他就坐在水库岸边,举着竹钓竿,竹竿上还有个卷轮。我就觉得水库边钓鱼的人比我家周围那些大孩子小孩子钓鱼要专业。表哥钓鱼很少用蚯蚓,因为蚯蚓不容易挖。他用的是淘过的蛆,窝子是用蛆然后和着鸡土。
我看见他撒了好几把窝子,然后把一条条蛆从袋子里取出来挂在鱼钩上,挂满,然后甩了下去。他在太阳底下戴着草帽,坐等鱼儿上钩。
起初,一下去就钓上来一个,好像开头很好,一条中指长的鲫鱼被他钓上来了。但就这一个之后,看了好久,就没上钩了。
过后,我又去看鱼篓里,还是那么一个,而且早死了没了生气。
过了一会儿,我又瞧瞧?还是没有。
其实我就在表哥的背后草地上玩耍,我看着蓝天,玩的又没意思了。那头小牛刚开始在草地上把嘴贴住地面抹了几口,想必它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干脆下河里泡着。
天热,牛下河里很舒坦!奇怪,我家的牛从不喜欢泡在水里,即便是下去也不会待很久。
这时候的太阳辣辣的,我坐在地上,两腿朝前伸着,张开,把两手撑住草地,我看着前方水库里滚滚的波浪,这样的风景真适合想象!
表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衣服和草帽在风的吹拂下还在动。
我说道:“怎么还不上来鱼?”
表哥回过头来小声叮嘱:“别讲话,一有声音鱼就越不上钩了!”
我于是不做声。可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消息。
我又说道:“啧,还是没鱼。”
表哥回过头来,鼓起浓眉底下的圆眼睛瞪我,我就不敢做声了。又过了一会儿,表哥把鸡土用力的抛向了鱼筒下面,抛了几把,他抛的很准。
他站起身来,给牛捅了个笆(转地方套住),他那英气的眉毛紧锁着目光,显得很严肃、很专注。
他继续坐在台子上专心的看着鱼筒,专心钓鱼。我看着他,那种气氛,他那种专心之至的表情……可鱼就是不咬钩。
我忍不住了,“噗!”还是笑出了声。
表哥扭过头来,一脸警告的神情看着我。我实在忍不住了,“嘿嘿”的笑了起来!
“你还笑是呗?”他警告的语气。
我只好不笑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表哥到底是一无所获,那牛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抹饱了没有。反正牛不大,饥一顿没关系,收工回家。
伯伯做好了晚饭,他们没有像我们家那样夏天在外面吃,而是规规矩矩的在灶房屋里吃。我和表哥有时候会坐在灶房屋门口吃。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塌子里纳凉。说来说去说到幺叔身上去了,姑爷说道:“当儿您幺叔只棒槌大,就抽烟,您爷爷教他抽的。那么一嘀嘀娃儿,还在穿开裆裤。”
我不信,以为是姑爷在说我们家的坏话,可我又问道:“爷爷教他抽的烟?”
“你不信问您爷爷哦?你老家伙也晓得,你别说是我讲嘀!”姑爷说道。
“知道。放心,我不会讲的。”
晚了,我睡去了。姑爷有时候还要忙一会儿再睡,他有时候去看看田里的水,这点爷爷也有。农户晚上背着铁锹看看田里的水怎么样了,这很重要的。狗哥哥有时候也很晚才睡,反正每天我都在表哥之前睡下的。我洗完澡、吃完饭就准备睡了。后来在寒假里也是如此。
表哥爱看电视,那半夜的电视好像很好看。如果晚上停电,表哥会专心坐等电视。
在伯伯家里度过的安稳睡眠,就在于晚上睡觉不用担心被吵醒。伯伯没有破口大骂的习惯,这个家里也没有吵架。安静的感觉真让人舒坦!可我一想,又苦恼:为什么清醒的感觉要在一个亲戚家里才能得到?
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有种疏远感。表哥和姑爷的态度也会提醒我——我终究不属于这个家的一份子。但我不舍得回去,我深知回去家里,一份安宁,一份休憩,就会结束。
有天下午,表哥放牛,这次他没带钓竿儿。他牵着那头小牛,就在河边找草吃。河边的风景真好!水库里的鱼大概被钓的差不多了,靠村落这边的岸上没看见人垂钓,对岸山丘很少有人钓鱼的。最多的是公路水库堤上,那里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钓鱼上瘾者。水库堤上钓鱼的队伍就没停过。岸边的水牛要草有草,要水有水,放牛的人也很轻松。
表哥和另外一个放牛娃放到了一起,他和表哥的身高差不多。两条牛到了一起也不打架。我一想到我家的牛和别人家的牛到了一起就会发生事故,就害怕!
他们聊天,我坐在一旁。
这时候表哥的那头小牛,走了过来,可能它走的比较快;但不知道它突然发什么癫,我往后退,可来不及避让了。我被迫躺在地上,我看着看着牛的脖子越过我的头顶。牛的前脚居然踩到我的肚子上了,我惊恐万分!
想必毕竟是小牛,不甚沉重。我躺着看表哥,他竟哈哈大笑!旁边的那位男生虽嘴角笑着,但没表哥笑的开心,他笑的有些尴尬。
终于,这牛蹄子只是从我身上经过而已,我于是坐起身来,捂住被踩到的腹部。我看着表哥,自己惊魂未定,不知所措,他的笑容简直让我想吐!我想,这回是我母亲保佑了我。
姑爷和伯伯每天都不得闲,伯伯出门叮嘱我:“在家看屋。”
外面的太阳好大啊,地上都被晒的滚烫,脚踩在上面都让人禁不住后退,退回屋里。
表哥爱钓鱼,太阳吓不到他,他照样整理好了鱼具,向着岸边出发。我欲一块儿去,他不愿意带我。我一看太阳,我又不爱戴帽子,所以就不去了。
那天,大概是刚过中午,大人们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农忙。太阳辣的刺眼,塌子里都感觉滚烫。我打着赤脚站在房门口,家里就剩下我一人了。
我独自想着想着……想着想着……而苦恼不已!
想着想着,想到了自己这辈子。
家里破口大骂的奶奶,她的声音让我的耳朵和大脑都得不到安宁。折磨我的父亲,在他的床上,我腿都在抽筋!我注定会被吵醒,注定。幺叔欺负我,我没有自己的私人物品。更要命的是,他在这个家里会争夺爷爷对我的爱。这些,爷爷都救不了我。
我现在,在伯伯家里,我又不是他们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得到同等的尊重?去了学校,我看见那些老师就害怕。
我真的很想弄懂课本上的知识和黑板上的内容,可我不行啊,我使劲儿试图看懂黑板上的意思,可吃劲也看不懂。学校里不快乐,家里如同蒸笼,伯伯家里也只能暂避一时。为什么同样是孩子,别人家的就不一样?
这里不是我的家,可我又能去哪儿呢?
天上的星星始终不来接我,我又上不去……我从哪儿来?我来之前又在哪儿?我越想越多,就这样想着想着,越想越收不住,越想越沉静了。
我下了塌子,赤着脚,尽管天没变,可我不感觉太阳很热了。
我走出去了,走向通往河边的小路。小路两边是稻田,太阳晒得土路很刺眼。可我不觉得热了,伤心又很从容了。我身上变得很清凉,头上不热反而凉快。
我慢慢走着,也不慢,就好像去一个很让我高兴的地方。
从此以后,爷爷会不会想我?想到这里,我鼻子就酸了。可我还是向河边径直走去。
我走过了台沟,远远看见水库岸边的那个台上,表哥没有在那里钓鱼。之前他就喜欢蹲在那里钓鱼的。整个水库岸边都没有人,看来不会有人看见我。我的心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继续走着,我没有走通往台上的河岸边,而是走在上面的地梗上,一直向前走。
我远远看见辽阔的河水,和对岸蜿蜒的山脉。在那之后我就会变成鱼儿,我只要记住有窝子和鱼钩的,那就是人在钓我们。而这个水库还没听说干过,所以我就可以在这辽阔的水域里尽情游戏了!
没人骂,没人打扰我的睡眠,没有折磨,没有我来到这世界上的种种。这难道不是很高兴的吗?
我看着河水,走近了,快到岸边了。我已经走到地梗的尽头,往下一看,好清澈的湖水,这果然好诱人的世界!
我往下迈去。
世上的事情,竟有戏剧性的变化——我从来没想过表哥竟然在我的脚底下。
我如果是跳河,只要对准前面,那么因为我的跳跃能力有限,就能刚好一脚踹到他头上。可我在路上想的是慢慢的走向水中央,就像电视里面慢慢的淹没自己,体会那种入大地怀抱的感觉。
我不得不侧身转弯,他发现了我。我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于是我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我双手抱着膝盖,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两眼对视。我不理他,他也没说一句话,此时我的心境仿佛比他还年长。我十分老成的看着前方,看着河面。
在这之前,很小的时候,家搬上来了,父亲在门口堰里玩过水,他要我也体会体会。于是我下去,泡在捶衣的石头边近处的水里。父亲蹲在岸上和别人聊天,我不慎一下栽了下去,那感觉我还清楚的记得。后来是爸爸把我提了上来。那种栽下去的感觉,是没有痛苦的,我记得。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地方钓鱼。之前没见过他在这里,他喜欢在那个台上垂钓,因为那边坡又深又陡,要不就在面朝堤上的那个浅水域那里。我看见台上是没人的,竟没想到已经到了水域门口,竟被个人笔直的挡在了我前面。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抉择,戏剧般的取消了。那年,我7岁。
之后我就提醒伯伯,我想回家,她说:“好,下场哒就回啼。”
我数着日子。
结果伯伯说自己忘了,其实是她和姑爷太忙,也是省钱,哪儿有每逢场都赶的?
我有次中午,赌气回家。刚出塌子,狗哥哥发现了我,他把我拦了下来。记得他还挡在猪笼屋那扇矮门那里,张开手不让我走。那次就没走成。
我又提醒伯伯,我要回去,伯伯说道:“好,这下场就带你回去!”
终于回家了。终于上了自己家的塌子。
我一眼就看见妹妹一个人在堂屋里玩。我心想,她玩什么呢?果然还是妹妹可爱,妹妹亲热!
“丫头!”我一声高兴的喊她,一鼓作气跑到了妹妹跟前。
奶奶和伯伯在堂屋里聊天,我真希望“那挺机关枪”能保持安静下来,从此安静,这样头脑就清静,就会聪明。
我希望这个家能奇迹般的不再吵架,不再开骂,而父亲也和爷爷一样勤劳和慈祥,叔叔也别再翻我们的抽屉了。在伯伯家里享受到的睡眠和安宁能在自己家里也有。
可这个家,就用十几年的时间证明了:我善意的想法,一个孩子起码的需求——简直是痴心妄想!
伯伯走后,奶奶就在当天下午,就用她那独特的、撕心裂肺的、歇斯底里的、充满侮辱性和破坏性的破口大骂,咆哮起来了!
她对这个家的骂一直持续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