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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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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兴二年,春来不凡。

    栾和君再次站在满园春光中时,不由得想起过去的整整一年,那个改元更始的春,燠热惶急的夏,柔顺平静的秋,风雪暗起的冬。

    自她去年在金琼宴上不顾己身体面,当众掀出《梨花君赋》来,偏要在明面上重惩顾昉,带起度田检籍诸事后,江南惶恐,丞相俯首,百官驯顺,而东厂厂督、大司马白敞,自除夕一夜后,更受百般恩宠信重。

    “此次清查扬州、泰州两州土地、户口,共清出在册而不在官耕地一百二十六顷,隐匿人口三千一百二十九户,其中丁男丁女共五千六百五十二人。”长公主请几位重臣来御花园赏花议事,孟子光在亭子里躬身奉上字迹密密麻麻的度田、检籍文书。

    坐在轮椅上的霍鸣接上他的话:“两地官员渎职、包庇、行贿受贿者有十六人,皆已收押入狱。”

    “该办的办,该杀的杀。”栾和君简短回道,把手中的鱼食洒向亭边的池子里,“让廷尉李大人把人提出来,廷审,用刑,斩首,叫满朝的都见见血,看看胆敢阳奉阴违、和朝廷叫板,是个什么下场。”

    “张家在泰州以南有五十亩水田,就在年前被送出去了。”孟子光忽然单拎出这一句。

    “送给谁了?”

    “金陵冯太守之侄,冯家三房嫡三子冯安。殿下,可要处置?”

    池中的金鲤团团地围过来,发亮的鱼脊露出水面,闪成一片灿灿的鳞光。栾和君沉沉地看了片刻,从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动。”绿豆大小的鱼食已经被她碾碎在指尖。

    白玉儿不动声色地递过手帕,栾和君将手中的粉末一扬,慢条斯理地地擦拭着手指。

    她一想起冯家居然敢偷运钱粮、陷害杨蒙、延误赈灾、挑衅朝廷,就恨不能亲赏冯泰几个耳光,再将他绑起来一刀砍了。

    孟子光清楚地看见她眸中的狠厉之色,躬身应是,不敢多话。

    幸而她是个女子,做事多有顾忌,不能不倚重臣下,日常事上宽和待下。若是个男儿,名正言顺即帝王位,只怕君主强势,要压得群臣都抬不起头来。

    栾和君撒完了小半盒鱼食,宫女们捧来香粉、清水为她净手,她将手浸在水中,缓了缓,方对霍、孟二人笑道:“辛苦二位大人这些时日,今日花园里牡丹开得盛,正好供人赏玩,散散心肠。”

    她净了手,轻轻一挥,花丛御道间,便有宫女上前,端上各色茶水果子,引着各位贵人去游春赏花。

    两个年轻臣子都离了凉亭,苏昭却慢了两步留在后面。

    “来,本宫亲陪苏相去看那株百年白牡丹——”苏昭的年纪足以做栾和君的祖父了,故她也用不着很避嫌,虚虚地托了一把他的小臂,苏昭忙退后两步,随她而行,一边低声道:“殿下,今春察举取士,白大人的胃口可不小。”

    每年春天,都会由丞相、公卿等朝廷重臣和太守、刺史等地方长官,举荐有才之士,经朝廷考核后任用为官。这样的举荐关系,自然就成为血亲、姻亲、同乡之外,另一层牢固的依附网络。

    “他举荐了几人?”栾和君问道。

    “不算东厂一党的其他人,白大人一个就举了九人。”考核士人的权力,究竟还是掌握在丞相手里,让不让这些人过,苏昭要问问栾和君的意思。

    栾和君轻轻“唔”了一声,笑道:“东厂一党?”

    苏昭敏感地皱了一下眉,察觉不出长公主的喜怒:“白大人看重寒门,朝中寒素出身的官员日多,大都趋奉东厂——”

    栾和君低垂着眸子,手指爱怜地托着一朵半开的牡丹花苞:“花盛必败,月盈必亏。苏相,如今还不到秋天呢,让它开去。”

    天无二日,白敞既然多疑强势,不肯俯首于上,栾和君又岂是肯忍气吞声、看人脸色的性子?东厂不能留。白敞不能留。

    只是她打定了这个主意,一颗心却时刻被拨弄着,摇摆不定,时不时地又扽一下,生疼。

    同样都是挑衅她的威权,同样是优容以纵其气焰,可是栾和君提起冯家时眼里满是浓烈的杀意,提起白敞时却一团犹疑模糊。

    苏昭正掂量要不要再说些什么,就见白敞大步而来,目光灼灼,只落在栾和君身上。

    他身份特殊,两边见过礼,苏昭便躬身告退。白敞并不避讳,挨着栾和君一起赏花,几近并肩。

    苏昭看在眼里,深觉不妥。

    长公主要尽选白敞所举之人,恩宠他,骄纵他,让他成为众矢之的,都没问题。只是她抉择时的目光神色,让苏昭不安。要处置东厂是她亲口向他表明过的心思,别到时候长公主真对东厂那位动了情意,他们苏家反成了填补他俩情意罅隙的边角碎料。

    冯家不识好歹,长公主要除;白敞强势跋扈,也留不得。苏昭想起自家小儿子曾提起的冯泰来信,敛下目光,暗暗捏定了一个主意。

    栾和君和白敞亲厚,这一幕同样落在御花园其他人眼里。

    霍鸣当然觉得碍眼,正要示意仆从推他过去,就被孟子光笑呵呵地挡住了:“霍大人,你看那株姚黄,真是名品啊。”

    他这个时候过去,说不得要和白敞再吵起来——现下朝中,能和白敞吵两句的也只有这位司空大人了。

    霍家,世代簪缨,门风清正,政治立场向来中立,不结党不站队,先帝后当初为给长公主挑这门好姻缘也是费尽心思。偏偏在废帝手下,枉死了一个年少俊雅的长房嫡子,却逼出一个权倾天下的寡妇儿媳。长公主重用霍鸣,也利用霍鸣,霍家由此卷入朝堂权力之争,福兮?祸兮?

    孟子光一边扯着霍鸣不住口地闲谈,一边暗自慨叹。他自然地从小厮手中接过木制轮椅把手,也不在意自己同样身份贵重,亲自将霍鸣的轮椅推着背向栾和君两人,去看那株双色牡丹。

    春和景明,两个同样蟒袍玉带的年轻男人一同谈花论世,一个站着,笑语伶俐,一个坐着,温和端方。

    谁又能想到,多少年后栾珏亲政,以这两人为代表的清流、寒门之争取代了四大家族并尊的朝局,此后数十年起落沉浮,世事万端,正由此肇始,其中多少身不由己,多少物是人非,就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了。

    更不会有人想到,而如今这对并肩立在牡丹花前,出身、立场迥异的男女,最后会走到那样一个在场诸人谁都不敢预料的结局。

    此刻,白敞正伸手抚摸一朵丹红的重瓣牡丹,笑道:“臣为殿下簪花,好不好?”

    栾和君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按住他,低声道:“还有大臣们在。”

    白敞笑意更浓:“哦,咱家不是大臣?”

    “你是内官,你是本宫的大长秋。”栾和君带一点笑意,反唇相讥。

    背对众人,白敞牢牢掌住她的手,用薄绸一样软的花瓣,轻轻扫她的掌心。

    栾和君被他拨撩得受不住,嗔道:“你放肆得很了。”

    白敞不为所动。

    栾和君只好央他:“回宫去——”

    “咱家还说今日天气和暖,应当把陛下也请出来赏赏牡丹,怎么长公主就这么急着要回去了?”白敞很喜欢当着别人的面儿逗栾和君,看她发作不得,俏脸微红的模样。

    栾和君啐了他一口,过去与几位重臣作别,又吩咐人采几捧最齐整精神的牡丹花,送去几人府上供女眷们赏玩,这才同白敞一起回宫去。

    她与苏昭、霍鸣、孟子光等人在一起议政,和白敞一块儿时却总是被他拉着胡闹,两人各有各的打算,都不提政事。

    偏偏今天他们刚迈进长乐宫,就逢上了从宫外急匆匆而来的使者:“殿下,金陵急报——”

    迎面撞上,栾和君自然不好避开白敞,她神情自如地拆开信函。上千里路加急送来的信函上只有最简短的一行字:“三月初七庚寅,金陵地崩。”

    栾和君呼吸一滞,搭在白敞上臂上的五指猛地收紧,将他苏绸制成的青色衣袖抓成一朵褶皱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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