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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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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这日,栾和君难得把小皇帝也一道领了出来,与众臣同宴。

    栾珏已经两岁,正是会说能跑的时候,哪里能在宽大的龙椅上坐得住,整场宴席,倒是有大半的时间都黏在栾和君身边,一忽儿赖在她身上要阿姐喂汤羹,一忽儿又用小胖手把蜜酥往她嘴里送。

    众臣眼见小皇帝爱笑爱闹、活泼壮实,又见素来端庄的长公主满怀慈蔼、笑语晏晏。她姐弟俩十分亲密和睦,座下苏霍等重臣进退有度,便是白敞也一直静静地坐着吃酒,并无不恭,实实是江山有望、家国稳固的好气象,殿内诸大臣便也多去凑趣祝酒,一时倒无人提起瞬息万端的朝局。一场宴席吃下来,还有了几分家常和乐的味道。

    栾和君笑吟吟的,只说要放众卿早早归家,与家人团聚守岁,戌时便散了宴会,牵住栾珏的手回内宫去了。

    白敞虚应了一番来拜望、巴结的官员们,换了一身衣裳,才进得内宫。

    时辰尚早,远望长公主的凤辇停在西边,白敞就晓得她在陪小皇帝,便掉头向未央而去。

    为着栾珏幼儿体弱,未央宫的布置更是比别处温暖厚实数倍,白敞一进屋便觉得一阵暖烘烘的热意扑面而来。

    栾和君斜卧在暖榻上,已经换去了沾着酒气的朝服,但脸上还有些酡红的酒意,月白色的寝衣外只虚虚地搭了一件白狐裘,垂眸看着幼弟玩耍,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

    栾珏盘着腿坐在她臂弯里,低着头摆弄一件黄铜制成的锁环。他已经解了好一阵子,此刻圆鼓鼓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白胖的小脸儿皱成一团。

    白敞走到榻前,轻声行礼道:“陛下——”

    他成日在内宫厮混,不提长乐宫中光景,光是抱过哄过栾珏几次都数不清了。故而栾和君也不怪罪他礼数敷衍,笑着招手道:“厂督从外边来,用一点山药红枣羹暖一暖吧。”

    白敞起身坐到栾珏另一边,摆摆手叫白玉儿把先甜羹放到一边,在小皇帝身后伸手去勾栾和君的长发:“今日苏丞相格外恭顺哪,听说你前日见他了?”

    栾和君转过目光看他一眼:“是。”

    “见他做什么?”

    “我叫他放明白些,别老拉着脸给我与厂督看。既做不了霍鸣那样的诤臣,就少些唧唧歪歪的废

    话。”

    年前考课一事,苏昭对白敞来分丞相权职一事十分不满,没少抱怨攻讦。自然,东厂也抓住他在顾昉一事上的错处狠狠报复了回去。

    栾和君用帕子轻轻给栾珏拭汗,他们俩说话都低缓而轻柔,像这屋子里盘桓氤氲的暖意一样。

    “这么说,长公主是为了给咱家出气的?”

    栾和君一挑眉,勾出一点小女儿家的讨巧笑容:“那是自然。”

    两人中间还隔了一个栾珏,白敞正要把栾和君从榻那边拉过来,栾珏忽然一撇嘴,汪着一包眼泪抬起头来看向他:“白大人,解——”他举起手中的黄铜环。

    他手中那器物做得甚精巧,两个手掌大的马蹄状前窄后宽的黄铜环,中间用短短的锁链连起来,锁链外还套着一个圆环。那圆环口径比马蹄环要小,故而只能在锁链上滑动,任栾珏怎么摆弄,都不能把它取出来。

    白敞动作一顿,一手把那环接过来,一手轻拍着小皇帝,仍在和栾和君说话:“苏昭这次那么听话?”

    “我吓唬他来着——”栾和君眸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

    “长公主怎么吓唬他的?”

    栾和君故意慢吞吞道:“苏昭长子苏朔膝下有一个女儿,是苏氏第一个嫡亲的孙辈,全家爱如珍宝,过了年就满十三了。我对苏相说,若苏、白两府始终这么别扭着,那就等他的大孙女及了笄,立即许配给厂督为妻,也好成两家通家之好。”

    白敞听了这话,立即要来拧她,却被中间的小皇帝缠住。他只好把栾珏圈在怀里,一手拉住一个马蹄环,右手一转,将两个马蹄环交叉重合,轻轻一振,那圆环就从锁链上掉了下来。

    栾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栾和君看着他被迫逗孩子,埋头笑得肩膀都抖起来。

    白敞看着栾珏那双水亮水亮、酷肖栾和君的眸子,教导道:“陛下要解此环,既然蛮力扯拽不通,便要学你阿姐,巧使妙计,另辟蹊径,以柔克刚。”

    她这些时日对他,多少柔情顺承,两人间却从不曾有人挑破。

    “厂督解得此环,又关我什么事?”栾和君心下一跳,面儿上仍笑道。

    趁着小皇帝握着那枚圆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地正懵着,白敞冷笑一声,继续反问回去:“既然嫁到白府这么吓人,长公主这些时日岂不是委屈大了?”

    栾和君一面示意叶嬷嬷来收好马蹄锁,把栾珏抱起来,一面支起身子:“厂督此人,苏小姐嫁了,确实是委屈大了。”

    白敞不动声色,等着她的后文。

    栾和君俯身轻轻握了一下白敞的手,又很快放开:“可是本宫不同。厂督大人,只有本宫能消受得起。”

    她又转到屏风后去穿外袍:“厂督若没有旁的事,就回府去守岁吧,本宫也要回去歇息了。”

    说罢,她当真去拍拍栾珏的小脑袋,撇下白敞,独自离了未央。

    除夕万家团圆日,栾和君孤身一人在这深宫之中,显然兴致并不高昂。白敞陪栾珏玩了一会儿,见小皇帝也渐渐熬困了,就起身去长乐宫看她。

    到了寝殿前,却依旧是宫舍寂寥,空有灯火万盏。白玉儿回他说:“殿下方才去了太元殿,不许人随从。”

    太元殿,是帝京皇宫中她栾家的家祠,供着望朝历代皇帝的牌位。

    白敞自殿外走来,只见一路上宫人退避,寂静无声,太元殿烛火煌煌,殿门大开,正中站着的那女子,正是栾和君。

    他驻足,听她低低的、带着醉意的声音和香烛气味一起,从殿内飘出来。

    “昔□□皇帝,开万世基业,自东南一隅,收川蜀,平南蛮,定北境,兼有天下,而成旷古之伟业;我中宗皇帝,平定内乱,迁都中原,安定朝野;近世以来,皇祖父壮志未酬,父皇一生慎微,我大望朝传至今日,已有一百三十三年国祚,落到和君这不孝不贞女手中。今外有虎狼之敌,内有鹰扬之臣,和君绌力支撑,但求无愧祖宗,无愧生民,无愧这天生我,地养我,天下供养出的一副皇家女儿身——”

    鹰扬之臣——白敞微微眯起一双凤目,又见栾和君一手持壶,灌酒于地:“不肖女栾和君,以此嘉栗,酹我先祖。”

    她自父母丧后,多谋略隐忍,低眉沉吟,此刻却穿明黄色正典凤袍,醴酒泼洒,张扬肆意,是白敞久违的恣爽女儿的豪情。

    他迈进殿门:“长公主,何必如此自苦?”

    栾和君转过头来看他,眉眼饧涩:“大胆。太元殿中,焉得擅入?”

    白敞握住她持酒壶的手:“怕你醉死在这里。”

    “自苦?哪里自苦了?”栾和君浑不在意地一笑,抬眼望向一列列高高向上排满的乌色牌位,一字一画都在灯火下闪着金粉的光泽,“无论事情真相如何,我以女子之身,同你白敞一起废立皇帝,涉足朝堂,以后万世史家议论,我也总是脱不了逼杀手足、节孝两亏、乱政弄权的骂名。与其死后被列祖列宗盘问,不如此刻先来请罪剖白。”

    “更何况,”她挣开白敞的手,用那黄金的酒壶嘴儿戳着他的胸口,“你在这里,不正是本宫不节不孝的最好罪证?”

    “罪证?”她摇摇欲坠,白敞伸手揽住她的腰,“长公主装了这些时日的虚情假意,如今在祖先牌位前倒是敢说了真话?”

    “什么虚情?什么真话?”栾和君反倒扬起一张桃花颜色的脸儿来反问他,眸中似有泪光,“百

    年后论起今朝事,功在我二人,罪亦在我二人。白敞,同本宫一起,拜一拜我栾氏先祖吧!”

    她不管不顾地扯着白敞与她一同跪下。

    栾氏家祠,望朝宗庙,于私于公,白敞都没有半分资格能跪在这里。偏偏栾和君把他扯得极紧,她身上的酒气馨香,丝丝缕缕地环绕着他。

    栾和君已经丢了酒壶,宽大的衣袖被浸湿大半,手掌触着光洁的青石地面,重重叩首下去。

    她再起身时,见白敞仍是不动,便笑着来拉他:“你不肯与我同拜高堂?”

    同拜高堂。她醉得真切。

    她醉得真切?

    白敞的喉头像是被哽住了,他回握住栾和君的手,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事□□,假意真情,不要说白敞一时分辨不出,就是栾和君自己次日酒醒,也只觉得恍然如梦。

    新年的第一缕天光透进寝殿时,栾和君只能堪堪想起,彼时她被白敞深夜抱回长乐宫中,卧榻之上,青丝交缠,只记得耳边有人低低地一声声唤她:“阿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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