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冬橙
刚进腊月,宫中的女官们已经开始忙着准备年节事宜。
小皇帝才两岁,后宫最庞大的群体是奶娘和嬷嬷,唯一一个年轻的主子就是栾和君。多少年来,皇宫里鲜少如此清静。
长乐宫里熏着好几个炭盆,烘得一室和暖如春。栾和君正将一枚枚小巧的丁香按进饱满澄黄的橙子里去,她手上浸染了橙子皮的淡黄汁液,散发着清新微苦的气味。
白敞撩开金线锦毡,走到她身边来:“做什么呢?”
“做几个丁香橙子,回头挂到帐子里,气味好。”栾和君拿帕子揩净了手,站起来掸去他肩上落下的雪沫,“外面下雪了?”
“刚下一点小雪,地还没白。”白敞张开双臂,让宫女持孔雀毛掸子为他扫去身上的落雪。
“再大些就好了。”栾和君望向窗外。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这场雪大了,明年北疆春耕有望,百姓就不必再靠朝廷的一口救济清粥艰难度日了。
她正陷入沉思,忽然颈间一凉,立即缩起脖子避开白敞的手:“去!别冰我。”
白敞笑着坐下,拿起一个扎了一圈丁香的橙子,丁香的辛暖混着橙子的清甜,细腻悠远,是栾和君一贯喜欢的那种香气风格。
白玉儿端来两碗百合南瓜羹,栾和君亲自接了,对白敞道:“这是把今秋的好南瓜切成小块,用蔗汁和酥酪一起煮得稠稠的,滤过三遍,细腻柔滑;再把干百合磨成粉,吃的时候撒上些,正好清口解腻,你尝尝。”
她在屋里只穿了一件蜜合色钩金丝边的软绸夹袍,雅净可亲,偏偏膝上还围了一件威风华贵的白虎皮裘,昭示着这个年轻女人不同寻常的尊贵地位。
白敞看了她片刻,问道:“你这几日,都在捣鼓这些吃的玩的?”
栾和君便晓得他要问什么了。她搁下手中的勺子,发出一记笑音:“哦?一切尽托厂督,本宫还不能躲几天懒了?”
她飞了白敞一眼:“我本想把顾昉的事情交予廷尉处置,可你当日一剑刺去,顾昉虽然侥幸保得一条性命,却落得个行状疯癫,口不能言,你东厂自然要接过手来,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到底。”
白敞舀了一勺南瓜羹送进嘴里,确如栾和君所说,绵软细腻,甜润可口。他用了小半碗羹,才道:“只怕咱家当日不出手,长公主也要把这件事推到咱家手里来。”
“好啊,”栾和君哼了一声,佯嗔道,“我倚重你也不是,不倚重你也不是,你说,你要我怎么样?”
白敞从前惯会在谈正事的时候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轻薄打岔,栾和君耳濡目染,学得七八分精髓。
白敞看着她,顿了几瞬,挥手道:“咱家不过随口一说。”
没一会儿,白敞就牵过她过来,两人在碧纱窗下脸挨着脸低声说话。
白玉儿默默上来收了吃食碗盏,把外面的宫人都打发下去。
在这二位身边各待了这么久,她看得清楚,长公主和厂督其实像得很,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心里转着一万个念头,脸上还能不动声色。
那一回长公主被厂督设计,废帝事发,东厂不驯,她气得咬牙切齿,摔碎的茶杯瓷片溅了一地,回头居然还能放下身段去白府向厂督低头,白玉儿就觉得费解。可这几个月长公主对内对外怀柔手段做下来,宫里关于她女子临朝、偏信独断的流言渐渐少了,反倒是说厂督位高欺主、以势压人的话多起来。
这其中,长公主有几分设计?几分真心?而厂督那样精明的人,又有几分察觉?几分耽溺?
白玉儿想不明白。她只听到栾和君喁喁的低语忽然一滞,在关上殿门的那一刻,余光中,一只浑圆鲜亮的橙子骨碌碌地滚下了几榻。
不同于长乐宫暂时的温暖平静,这个年,许多人都过得不太平。
顾昉作《梨花君赋》污言辱上,被白敞在金琼宴上一剑刺入口中,随后被押入东厂大牢。白敞从他的家世、履历、交游,一件件刨根究底地查起,不仅牵扯出此前扬州顾家私自买卖兼并土地一事,甚至还查出了他在泰州白马县私造黄册,没无辜百姓为佃户家奴的事情来。
清田、检籍,于是一并发作起来。
一时间江南的官场、世族,人人自危。
偏偏所有的调查,还都是在论顾昉大不敬之罪,要清查党羽的名义下进行的。因为这件事儿,栾和君是占理的。白敞虽然和她过从甚密,可是他是宦官,又担着大长秋的名头,服侍主上,本是分内之义,外臣也拿不住什么切实的把柄。就算她私德不修,可是一来不曾荒淫放肆,二来施政审慎,并无过失。
大臣们或有想求情的,想劝解的,也都不好开口。
“苏相,提前地给您贺一贺新春了。”腊月二十八日,宣室罢朝,官员已经开始休年假,栾和君在长乐宫召见苏昭。
栾和君鲜少将大臣叫到内宫来,她在贵妃榻上倚着,家常说话。苏昭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也摸不透她今日要唱哪出戏,只是躬了躬身道:“劳殿下挂念老臣。”
说起来荒谬,他身为一朝相国,甚至开始有点害怕什么大型的宴饮、朝会。好像每逢这种场合都出一些幺蛾子,而每出什么幺蛾子,他总会受到一些无辜或者不无辜的伤害。
这次顾昉出事,苏昭因为先前给了他一个“上中”的评级,被东厂明里暗里刺了好几次。这事可大可小,最后还是栾和君开口,只说他“一时不察”,东厂这才罢休。
“这次查顾家小子,谁知牵藤连枝地,又带出许多旁的事情。”果然,栾和君和他聊了几句家常,把话题扯到顾昉身上。
苏昭先把话堵上:“老臣实在糊涂,看不出此人心怀不轨、欺瞒朝廷。”
“这事说到底,是地方上计吏们串通一气,便不提了吧。”栾和君笑眯眯的,“实在是前几天孟大人来找本宫,说检籍一事查起来要调动地方上官吏们历年的官任文书,他向丞相府发了好几次函,都不见回复。本宫想着,莫不是年末事忙,苏相精力不济,别再累出个好坏来。”
她语气温和,但话已说得很重。
丞相总理朝务,地方上官员串通也好,自己识人不明也罢,总之是跑不了他的错处。检籍的事情,也在怪他拖拉延缓。
不过苏昭毕竟久经风雨了,并不至于被吓住,颔首道:“谢殿□□谅,臣已命府中长史整理孟大人索要的文书,只不过卷帙繁浩,年节时又事多人少,故而耽搁了两日。臣回去一定鞭策属下,回头亲自将文书送去给孟大人。”
一般来说,话说到这里,双方就可以彼此客气一下结束了。却不想栾和君继续问道:“卷帙繁浩?苏相,不知孟大人总共要了多少人的档记?”
苏昭皱眉思索片刻,轻拍了一下官帽,苦笑道:“殿下恕罪,臣老迈,一时竟浑忘了。”
检籍一事牵扯甚广,认真查起来,哪户大家没有个几百私属?他怕东厂穷追猛打起来,再激得朝廷生变。要不是栾和君今日提起,他原本就没有想应孟子光。事情嘛,三天五天是办,三月五月也是办,且等慢慢拖着。
“苏相不记得?”栾和君还是温和地笑着,追问一句,又道,“那么本宫告诉你,孟大人不过只要了扬州、泰州两州十三县的主要官长档记,共计二十一人。”
迟了两日不复函原不是件大事,苏昭不想她这次如此较真,开口欲辩:“殿下——”
栾和君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怎么,丞相府上下掾属以百计,整整七天,连二十一份文书都找不出来吗?”
丞相在本朝是百官之首,皇帝之副,向来很有地位,鲜少因为这等小事被主上如此诘问。苏昭愣了一下,不知这通邪火从何而来,只能请罪道:“是老臣懈怠之过,殿下息怒。”
栾和君睨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道:“苏相,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真当本宫年轻没见识,半点不知吗?”
直到这时,苏昭才真的脊背发寒起来。
“自金陵一事以来,苏相兢慎求稳,多方周全,本宫知道,苏相心里是挂着朝廷和天下的安稳的。”栾和君先松下一口气,轻缓叙来,“本宫的心意,苏相向来不迎合,不违逆,事不关己,只作壁上观。你不过是想着,本宫必然容不得白敞,便不肯掺和进长乐与东厂之争。若白敞既除,两年以后,北狄迎亲,本宫自然要为国远嫁。只要把这两年多应付过去,到时依旧是世族主政,安稳度日。”
她“啪”地一拍矮几,霍然站了起来,苏昭冷汗涔涔,撩袍跪地。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即使真的灭了东厂,即使本宫真的嫁去北狄,那时朝堂上只剩陛下幼弱,母家杨氏难道不会压你一头?安王和冯家难道不会起夺位之心?中原动荡,北狄人难道不会趁机南侵?
“更何况,北狄人地处蛮荒,向来贪心不足。本宫身为摄政长公主,当真嫁了,就是摆明了告诉北狄,朝廷怕了他们,以羔羊之态而对豺狼,只会被剥皮吮血;本宫不嫁,北狄人更有理由开战。无论嫁与不嫁,两年后我朝与北狄必有一战。若不助本宫收权练兵,到那时,苏相你此身何存?门户何立?
“如今本宫临朝,虽用东厂,却半分不曾薄待于你。看看你,苏相!穿满身绮罗,食金粒玉莼,金印紫绶,朱门富贵,稳坐大丞相之位,膝下二子加官晋爵。苏昭,放清楚些!只有本宫在,才能保苏氏满门的荣华赓续、门楣不坠,才能保朝堂太平、百姓安居!”
栾和君好辩才,好气魄,苏昭早有领教。可是为官数十载,如今放到自己身上,他伏在地上,居然在这个小女子面前不自禁地战栗起来。
栾和君半蹲下,双手托起苏昭的胳膊,让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平视,她沉下声音,恳切万分:“退一步讲,为你武州苏氏一族的兴灭;进一步讲,为亿万兆民的樵苏生计。苏丞相,你是我大望朝的相国大人,不可再高高挂起、推脱观望。”
一番软硬兼施、恩威并举下来,苏昭已经毫无对招之力,他适时地逼出了自己的一把老泪:“殿下啊,老臣糊涂,老臣有罪——”
“好了,好了,苏相,”内室中只有两人,栾和君亲手把须发花白、老泪纵横的苏昭扶起来,
“你放心,此次清查土地、户籍,本宫不动冯家,更不查京城世家。你从中调度,让孟子光放开手脚去办。”
又和刚哭完一把的老丞相吃了一盏茶,命人送他出了宫室,栾和君才脱力一般地向后倚去。
苏昭此人,家世、才干、眼光,样样出类拔萃,只可惜太过精明,反而少了风骨。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她今日是什么话都说尽了,无论如何,终于借着这件事暂时搞定了这只姓苏的老狐狸。
白玉儿送走苏昭,进来给她按着肩膀,道:“殿下,安海来了。”
“他来做什么?厂督不是说这两日要在宫外和孟子光议顾昉的事,怎么还有心思叫他来?”栾和君闭着眼睛,随口问道。
“他说,厂督让他来殿下这儿讨几个丁香橙子回去挂着,好安神助眠。”白玉儿如实回禀。
栾和君这才睁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骂了一句:“呸,不害臊。玉儿,把本宫帐子里挂的取下两个来给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