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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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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兴元年冬月,考课之事大体完满结束——如果忽略白敞拔擢寒门仕宦、任命亲信监察东厂诸事,以及苏昭那一道道看似引经据典,实则骂骂咧咧的诉苦折子。

    朔日,上书房内。

    被分权的苏丞相苦着脸对百官考课做了总结,被糊弄的霍司空板着脸对东厂这一法外机构做了控诉。栾和君微笑装傻扮无辜,一退六二五,全数推到白敞头上去。

    她和和气气地安抚了两位重臣的怨气,又客客气气地把人送了出去,才传来大司农孟子光问漕运和度田事。

    度田是暗地里沿着白敞路子查的,如今账目都清楚了,顾、张二家私吞土地有数百顷之多,只是前些日子栾和君着意安稳朝堂,一时不好动手处置。

    漕运一事要清查粮仓,疏浚河道,更是大工程。

    “疏通河道,免不了要征发劳役;征发劳役,免不了户籍实数;而要查户籍,事情恐非臣一人一部所能为。”孟子光是栾和君一手提拔起来的,比不得苏昭资深,也比不得霍鸣望重,回话十分恭谨。

    度田尚且不清不楚,清查户籍,谈何容易。

    栾和君叹了一口气:“今年已经入冬,河道也都冻了,这事恐一时半会儿不能入手,你且将文书上的账目整理清楚。来年春天再议。”

    孟子光也知道她的难处,拱手应了。

    “孟卿,脸上这是怎么了?”说完了正事,栾和君才开口问道。孟子光一进来,她就注意到了他左脸上的一道抓痕。他生就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此刻脸上添了红红的一道,甚是惹眼。

    一旁的宫女应声捧上甜酪来,孟子光便晓得今天的议程已经结束。他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左脸,回话道:“劳殿下垂询,不过是和夫人玩笑,一时失手。”

    栾和君度其情状,开玩笑道:“本宫可听说,孟夫人是满京城里有名儿的醋坛子。莫不是孟卿在外头沾染了什么花儿草儿的?”

    孟子光拿勺子轻轻搅动着青瓷碗里的淡黄色甜酪,低头道:“殿下说笑了,内子小性儿,不值当殿下一问。”他平日里舌灿莲花,朝野闻名,此刻却有些支吾起来。

    栾和君原本是随口一问,此刻却怀疑起来。男欢女爱,虽看似小事,有时却有翻覆之能。任他奇女子伟男儿,也往往在情爱裉节处,露出一点人性的破绽。

    如今孟子光是她手下重臣,总管财政度支,她不能不多问一句:“孟卿,莫不是真有金屋藏娇之事?”

    孟子光额上冷汗涔涔,思虑片刻,忽然跪下道:“臣不敢欺瞒,望殿下先恕臣和内子死罪。”

    这话重了。栾和君微微向后仰去,靠在紫檀木椅背上,示意白玉儿去扶他:“孟卿,这是做什么?你说吧。”

    “秉殿下,”孟子光直起上半身,却并不敢起来,“近日京中,关于殿下与厂督,流言纷纷而起。臣年轻浅薄,忝居高位,屡入大内议事;内子愚蠢醋妒,因此疑臣礼数不端。亵渎殿下,求殿下宽恕。”

    他只说自己和夫人之过,对京中流言一笔带过。但栾和君清楚,那才是惹起孟夫人疑心的要紧之处。

    “罢了,本宫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她轻巧地挥挥手,示意孟子光起来,“孟夫人全心爱恋,夫妻和睦,才会对你的事情处处上心。孟卿应当体谅女子心思,不可苛责。”

    孟子光也不想她先开口体谅宽容自家夫人,连声应道:“自然自然。”

    栾和君劝慰过了,才提起话头:“近日京中有什么流言?你细细说来。”

    孟子光有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第一次对自己的口才缺少信心。

    一整个秋天,长公主都分外宠信白敞,两人近乎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孀居妇人,内宫宦官,街头巷尾地传起来,免不了要扯起深宫寂寞、妇人秽乱、水性杨花诸如此类的话来。

    他拣着能说的来来回回过筛,只说:“妄加比附,疑有前朝贾后之事。”

    这不是什么好典故,孟子光提着半口气,却听上座的女子轻笑道:“比之南风妖后,也太辱没本宫了些。再怎么样,本宫总要比她长相齐整些罢?1”

    长公主轻松玩笑,孟子光一口气刚舒下去,又听她的口气冷下来,问:“这话不是平常百姓能传出来的,谁在比附?”

    “扬州顾昉,前几日入京,做了一篇《梨花君赋》。”话题敏感,这个人的身份恰好也很敏感,孟子光答得谨慎,一个字都不多说。

    “顾昉——”栾和君蹙起眉尖。

    她想起来了,此人出身扬州顾家,在泰州白马县任县令,今年考课中,苏昭给了他一个“上中”的定级。而依本朝祖制,上上、上中两个等级的各地官员均有资格入京,参加冬日三年一度的金琼宴,以示朝廷褒奖恩宠。

    顾家今夏刚被查了田地佃户,还没有个处置。顾昉心怀不满,以“栾和君”之音讹做《梨花君赋》,想也知道没有什么好话。

    “梨花君赋——”栾和君冷笑一声,“好风雅的名字,孟卿想必看过吧?”

    “臣——”孟子光正斟酌,栾和君就打断了他:“默来给本宫看。”

    孟子光眼见她动了真气,也不敢废话,接过宫女递上的笔墨,默书起来。

    一页纸写满,栾和君接过看了,将纸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好!好一个扬州顾昉!”

    梨花君赋,其开篇借咏梨花,却说梨花白妆素袖,“最似孀闺少年妇”2,直指她的未亡人之身。又将所谓“梨花君”比作史书中荒淫的夏姬、贾后,说她“朝食于株,暮入杏林”3,又说她“故把风情诱,漫将浪语挑。委于刑人,献笑迎欢。4”

    其语词之污秽精巧,用心之刻薄毒辣,简直使人胆战心惊。

    栾和君缓了一口气,拔下头上的一支通体盈透的红珊瑚蜡梅花簪,赏给孟子光:“赠予孟夫人。不是你们夫妻,本宫还看不到这一次天赐良机。”

    先前白敞不驯,废帝作祟,冯家强硬,她内外交困,只好左右示弱,明着将江南度田一事推作不理,只敢让孟子光和霍鸣顺着白敞的路子暗查。这件事堵得她心头憋闷数月,此时终于找到了发作的口子。

    三日后,金琼宴开。

    京中和地方上政绩优异的官员们早早持了名帖,入宫赴宴。

    这是当今陛下登基后第一次金琼宴,与席的数十人,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这一朝政局的基本盘。

    是而虽有出身士庶之别、官职高低之分,但大家都得贵人青眼,是国之栋梁,前途大好,见面彼此作揖寒暄,看起来倒也一团和气。

    孟子光在这种场合向来如鱼得水,八面玲珑,偏偏在看到一身青色官服的顾昉时,轻咳一声,转过身去。

    他那篇极尽中伤之能事的《梨花君赋》虽然在京中流传,但顾昉毕竟骨气没那么硬,只托了个假名署在书上,别说外地来赴宴的官员不知底细,京中诸臣知道这篇赋出自他手的也没有几个。

    霍鸣昨日知晓这件事,禀奏的折子刚刚递上去,还没有收到栾和君的批复。顾昉骂栾和君淫邪,相当于连带着打了霍家的脸。于公于私,霍鸣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还没等有乖觉的官员从这两位的脸色上猜测出什么,只听内监高声通禀:“长公主殿下到——”新帝年幼,照例是栾和君出面,料理诸事。

    殿门大开,群臣跪俯,栾和君缓步而入。她今日穿戴玄金服饰,戴嵌松石黄金正凤,神采辉煌。白敞错后半个身子,走在她身旁,堂而皇之,也受众臣跪拜。

    顾昉微微抬起头来看过去,他轻蔑怨毒的目光忽而逢上白敞瞥过来的一眼,利如鹰隼。

    栾和君一惩废帝之失,二为女子之身,鲜少开宴饮邀群臣,故今日金琼大宴,佩环相杂,满室朱紫,更显隆重盛大。

    她在正位坐定,白敞立在近席,听她笑意盈盈地开口:“众卿请起。”

    彩娥侍女衣袂飘飘,次序奉上珍馐佳肴。殿中丝竹声起,奏起周雅: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5

    曲毕,栾和君捧起酒杯向群臣祝酒:“‘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6。众位大人都是朝廷肱股,擎天玉柱,如今四海安定,生民有靠,全赖诸大人劳心劳力,鞠躬尽瘁。本宫以薄酒一杯,代百姓,代陛下,深谢诸位大人。”

    她起身持杯行礼,以白敞、苏昭为首,众人纷纷站起来躬身应和。

    长公主祝过酒,几位评级“上上”的优秀官员代表也陆续起来作恩诗,拍一拍马屁,表一表忠心,秀一秀才华,气氛十分融洽。

    “下座可是扬州顾家子?”栾和君被敬了好几盏酒,脸颊有些飞红,向一侧的顾昉扬声问道。

    白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神冷漠。

    这小子那篇《梨花君赋》白敞读到一半就很想剐了他,可是栾和君按住他说,别,你等等。

    他若真像霍鸣一样直谏,白敞还不至于如此反感。可是背地里嚼人长短,摇唇鼓舌,阴泄私愤,实在是龌龊得很。

    此刻,顾昉忽然被栾和君点中,不由心虚,起身拜道:“臣白马县县令,扬州顾昉,恭祝殿下安。”

    栾和君见他如此,心下鄙夷更甚,道:“近前来。久闻顾大人文采风流,今日为何不见有诗文挥就啊?”她的声音悦耳轻柔,却带着一种久居高位人的积威。

    顾昉走到大殿中央,在栾和君身前一丈处站定,不由流下汗来:“臣不才——”

    “不才?莫不是中伤本宫太费气力,顾大人在写完大作之后,就江郎才尽了?”栾和君打断他,忽而提高声音。

    大殿倏然一片静默。

    互相交际的、恭维的、议事的,一齐住口,看向顾昉。

    他张张口,想辩,却被栾和君的声音压得说不出话来:“梨花君赋,好名字,好才思,顾昉,你好毒辣的念头,好龌龊的心肠!”

    《梨花君赋》!苏昭一个激灵,是他给顾昉政绩评的上等,才让他入得京来,其中也有安抚江南大族的意思在。怎么,那篇专门恶心人的《梨花君赋》是他写的?!

    顾昉眼见栾和君疾言厉色,而她身旁的白敞,余光瞥来,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了。他心知此夜必定求生无门,索性为自己求一个贤名,一咬牙,抬手指着上首二人骂道:“你们女主阉宦——”

    他刚刚叫出半句话,只见白敞单手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剑,抬手直直地刺入他口中。

    顾昉的滔滔之词骤然静默,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一般的惨嘶。他的唇舌都已被利刃豁开深深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地从伤口处涌出来,滴在大殿的金阶上。

    饶是栾和君成算在胸,此刻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白敞手中的剑犹自滴滴答答地淌下血滴,他那一双长而冷绝的凤目中闪出冰冷的寒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大臣:“竖子无状,轻侮殿下,罪当万死。”

    顾昉捂着嘴的袍袖已经被血浸透,整个人在极致的痛楚和震惊中显得摇摇欲坠。

    栾和君竭力平复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沉声道:“把他压下去。”

    她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群臣面前。

    白敞掷下利剑,跪在栾和君身前,用染血的双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臂:“殿下受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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