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考课
百官考课,黜陟幽明,是朝廷三年一度的大事。
栾和君在七月初的朝会上发布诏书,令各级官吏,挈名责实,不得虚言。有功者赏,有罪者罚。
这些天,便有各州郡上计的簿书和刺史禀奏的折子,陆陆续续呈了上来。
栾和君日常在长乐宫起居,故而文书也都送到了长乐宫来。
她坐在案前,执一支玉杆紫毫笔,细细圈点勾画。白敞站在她身侧,挑了一点化开的薄荷膏,在她两侧太阳穴上轻揉。
“绿衣捧砚,红袖添香,此中之乐,本宫今日知之矣!”栾和君一边闭上眼睛靠在白敞身上,一边不忘口中打趣。
白敞捏了一把她的脸:“不知羞,你要几个人来侍候?”
栾和君正要调笑两句,手中的文书却被他忽地抽走:“苏朔劝民农桑,外宽内明,当为天下最。”
白敞轻声读出了她的朱批,问道:“你要评苏昭那个外放的大儿子为第一等?”
栾和君见他如此僭越行事,也不恼,只是提起笔道:“哪里不妥?”
“丞相总管考核事,课百官殿最。苏昭如此内举不避亲吗?”白敞轻轻掷下她的文书。
“唯择善之所在,有何不可?”栾和君笑望着他,又递给他另一份厚厚的文书,“还操心苏家呢,你看看霍鸣的折子。”
白敞看了开头两行,脸色微变。
霍鸣在奏折里写,东厂向来独立于百官之外,行事不受约束,是败坏朝廷纲纪的征兆,应当以此次考课为由,一同纳入朝廷监察殿最的体系中。
平心而论,霍鸣并没有说错,君主不应该拥有东厂这样毒蛇一般暗自窥伺的私器。
只不过现在,这蛇的主人不太高兴。
白敞看着栾和君:“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说实在的,于栾和君而言,这事其实并无不可。若东厂完全听她号令,如臂使指,那她是要和霍鸣好好讨价还价几回的。可是自废帝一事以来,她就彻底清醒过来,东厂,如今已经不是皇家的东厂,而是他白敞的东厂。
“我先前已经以东厂是皇祖父所设,不应违背祖宗法制,驳了他一回。这次他拿天家法统、朝廷纲纪来压我,我若再驳,又应当有什么说法呢?”栾和君垂下眸子,拿手指绕着白敞腰间玉佩下的流苏。
“那长公主就准了吧。”白敞握住她的手。
“准了?”
白敞拍拍栾和君的背,让她起来,自己提起朱笔,在霍鸣的奏折上题了铁钩银划的“准奏”二字。
栾和君站在一旁看着他,眸色微暗:“厂督这是何意?”
“既要监察东厂,自然要有监察官——”白敞抬头看着她。
“厂督这是要——”栾和君隐隐猜出了他的意思,“分丞相考课之权?”
白敞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坐下,笑着问:“殿下准不准?”
自监自察,栾和君不由失笑:“准了。呀,你放开——”她笑着推他,躲避脖子和胸口传来的酥麻触觉。
白敞很喜欢抱着她亲她,单纯的绵绵的亲吻,很温柔地落下来。旁的不论,至少在他怀里的时候,栾和君甘愿沉沦。
在两个人不起争执的时候,白敞其实很少表露出激烈的欲望,哪怕她在他手中起浮缠绵的时刻,他更多地还是持有一种游戏的趣味和怜惜的温柔。栾和君总是想勾着他一起荡入情海,却每每得到一种清醒的回绝。
长乐宫殿前,白玉儿守在外面,伸手拦住了一身太医令官服的徐萌萌:“徐太医,厂督在里头。”
长公主近来宠信白敞,是朝野尽知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在皇宫内院侍奉,自然知道的又多一些。
夏日过半,凉意渐起。徐萌萌在清风里望了望尚明朗的天色,撇嘴嘟囔道:“这才酉时呢——”
白玉儿轻轻咳了一声,还未及提醒,便见白敞大步从里头走了出来,在他面前停了停:“你想的都是些什么,嗯?”
徐萌萌张了张嘴,然后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做了个揖:“厂督大人好。”
白敞有事要办,也没计较,只是瞪了他一眼就匆匆走了。
徐萌萌这才提着药箱进去,宫女们正将室内四周的软罗帘子打起,请他坐下,又奉上茶来。
栾和君倚在榻上,身后靠着一个暗金色团花锦的软垫,看上去脸色不错,见了他笑着问候了一句“徐大夫”,便将手伸出来让他诊平安脉。
徐萌萌取出软帕搭在她手上,栾和君瞥了一眼那上面的辟荔纹样,忽然抿嘴一笑:“你近来去看阿芷了?”
“殿下——”徐萌萌难得小脸一红。
栾和君轻轻点了点他那张显然出自女子之手的帕子:“小时候,母后亲自教导本宫女红。那时候本宫嫌繁琐,不肯好好学,倒是阿芷在一旁陪着,将母后的刺绣功夫学了个七七八八。”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她还好吗?”
徐萌萌并不清楚阿芷离开的具体原因,但观其情状亦不似恶离,便答道:“殿下亲赐田宅土地,自然衣食优裕。只是姑娘家独立门户,料理诸般琐事,免不了多有不便。”
“你既然有意,平常多去为她看顾看顾外宅事也好。”毕竟孤男寡女,栾和君想了想,又点着徐大夫加上一句,“你要知礼。”
她这么说,就是多有成全之意。徐萌萌一喜,拜道:“臣遵命。”
隔着一层帕子,他将三根手指搭在栾和君手腕上。片刻,徐萌萌皱起眉头,指上又加了三分力,才探到她的脉。弱而急的脉。
栾和君在朝堂上再滴水不漏,在白敞面前再笑语婉转,脉象却是骗不了人的。她看上去将朝堂世务都托于白敞,可弱脉细软,又分明不是心宽体泰的征兆。
徐萌萌不走仕途,不通政务,可是他手中的几丝脉象,却是全天下最精准的朝廷晴雨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了解栾和君,甚至比白敞更甚。
他收了诊脉的软包和帕子,叹道:“殿下,臣不懂国家大事,但说句不该说的,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一副药下去就能把病治好的。沉疴旧疾,更要徐徐图之。您这样逼着自己,血虚阴耗的,图什么呢?”
栾和君忽然转过头来,极锐利地盯了他一眼。
徐萌萌很知事:“不过不是什么大症儿,为免厂督操心,自然是说您一切安好。”
“徐徐图之?那要是碰上将死之人,也要一副副药下去,慢慢调养么?”栾和君问道。
“臣不敢妄议政事。”徐萌萌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怪自己多嘴。
“本宫在问你医道。”栾和君慢悠悠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
“若到了生死关头,自然要下猛药,赌一条生路。”徐萌萌答了,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如今朝局,何至于此呢?”
以徐萌萌看来,高门大族虽然倨傲,却并不至于不驯;安王虽然地位惹眼,却并不至于不臣;至于白敞,他也实在看不出他和栾和君之间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必要。
栾和君抬起头来又盯了他一眼。徐萌萌在心里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不料栾和君还是开口答了他的话:“若只是内政如此,给本宫十年八年,自可徐徐图之。可是徐大夫,去岁冬天,废帝是把本宫许了北狄人的。”
徐萌萌一凛,抹了一把汗:“臣惭愧,想不到这许多关节。”
“你想不到,朝廷里有的是人想得到,”栾和君的目光冷起来,“他们想着,不过敷衍我二三年,到时北狄人一来,自然还是把本宫送出去,于那些大人们丝毫无碍。到时候,本宫的路断了,陛下三岁小儿坐朝堂,孤立无靠,又有什么好前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徐萌萌明白了。
若不想和亲,就要打。要打,手里就要有人,有兵,有钱。
人心、军队、钱粮,从哪儿来?内忧不除,何以攘外?
有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战争,正蛰伏在两年后的冬天,对这位长公主殿下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