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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恩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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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白敞的一招釜底抽薪,皇室和冯家的角力,以栾和君的让步告终。但最想看到她示弱的,并不是冯氏诸人。

    朝中都议论,长公主在这个关头召回大司马,是以其为腹心之臣,要他来匡助局势,保她地位。

    “主子,”安海接过白敞扔过来的披风,一面随他进府,一面在他身边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在

    书房里等您——微服来的。”

    白敞的脚步顿了顿:“好,让人都下去吧。”

    他大步迈进后宅,推开书房的门。

    栾和君穿了一袭水苔色暗银团花的罗裙,上面配了一件石青色银线如意云纹绲边的对襟小衫,头发只用一支素面无纹的折股钗挽起一个圆髻,打扮得很素。

    她正站在书架前,闻声转过来,看着白敞静了片刻,道:“你回来了。”

    白敞回身关上房门,笑道:“殿下特地来迎咱家?”

    栾和君为他斟上一杯茶:“是。”

    白敞伸手来接,栾和君却将手一闪:“栾瑞的事情,是你做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白敞。他自江南一路疾驰而来,惹满一身风尘,一向用心的仪容也没有那样整洁,唇角随着扬起的弧度现出一些细小的干裂纹。

    “原来长公主是来兴师问罪的。”白敞似乎早就料到她有此一问,笑意不改,并不否认。

    栾和君将那杯茶递到他唇边:“本宫怎么敢呢?不过一时不合厂督心意,厂督便有本事叫本宫陷于风雨飘摇之境,本宫实在是惶恐。”

    白敞将她的右手和茶杯一起握住:“咱家也是为了长公主着想,你不是想杀栾瑞很久了吗?他自寻死路,不是正好成全?”

    他低下头,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茶。

    栾和君由他握着,再次为他的狠绝而心乱如麻。

    同类相斥,大抵如此。

    “朝野甫定,你又让栾瑞出来把水搅浑。名分、礼教之争再起,本宫自身难保,动不得冯家,苏霍杨也以各种事由牵涉其中。本宫的位置坐不稳,便只能依靠厂督——这一招借刀杀人,不是借本宫的刀来杀栾瑞,而是借栾瑞这把刀来逼本宫。最后成全的,只有厂督一人。”她的一字一句都在唇齿间打磨得尖厉沉重,抛向白敞:“厂督,你就不信本宫至此?略松一松手都不肯,非要如此吗?”

    “啧,”白敞挂着淡薄的笑意,丝毫不为所动,“想不到长公主唱起苦情的戏码来,也这么楚楚动人。咱家也不想如此,谁让长公主全然不顾及往日情分,处处提防着、利用着。长公主既然不让咱家痛快,咱家只好让长公主也疼一疼。”

    他抚摸着栾和君的脸:“你憔悴了。”

    栾和君闭上眼睛:“如厂督所愿。”她微微转动脸颊,摩挲他干燥的掌心。

    白敞有些诧异地捏住她的下巴:“怎么?”他凑近她的身体:“难不成咱家想错了,长公主今日

    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是来负荆请罪的?”

    “厂督,”时隔近一个月再见,波舛丛生,那些难言而隐秘的情感冲得她几近哽咽,“本宫——我我不是疑你,我只是怕,怕我从来没有看清过我自己,我总以为自己从来不曾爱过什么人我怕我自己会”

    栾和君从他手中挣开,低下头。她浓密的睫毛颤抖着,沾上氤氲的水雾。

    白敞不料她忽然有此一语,用拇指轻轻拂过她沾染了胭脂颜色的眼下。相对无言,栾和君抓住他的手,滚下泪来。

    她仰起脸来,远山眉色黛,桃花眼波清,艳光动天下的一副好颜色,这样毫无保留地贴近他:“一切遂厂督心意,我如今,疼得很。”

    白敞拔下栾和君头上那支素银的折股钗,黑发荡下,她的肩膀轻轻一抖。他身上还带着羁旅的烟尘,把她裹进怀里:“那好,咱们一起疼。”

    娇玉撞上寒铁,她的声音带上抑制不住的破碎和颤抖:“你叫我一心倚重你,我又何尝不想啊只是,白敞——”

    你是生来凉薄多疑、强势独断的野心家,不堪辅佐一位同样骄傲的主上。

    他们之间那些不能出口、不愿出口的心思和念头,尽数湮没在唇齿和天光里。

    栾和君的指甲掐进白敞的肩膀,拥住他。她那被薄汗打湿的面容上,在白敞的视线以外,那些无助的彷徨和欢愉的感动忽然渐渐平淡消失,代之一种怅惘的谋虑和清醒。

    这世上最高明的骗术,从来不是将假话说得多么滴水不漏,而是只说真话——部分的真话。

    大司马白敞回京,立即着手重新整顿宫廷内务、京城守备,形迹可疑、对朝廷有异心的人——确切一点儿说,是对摄政长公主栾和君有异心的人——统统被扔进东厂天牢。

    与此同时,废帝栾瑞的身后事安排也提上日程。在关乎自己执政法统的根本问题上,栾和君下手极狠。

    “父皇驾崩是在地徽三十六年初,当今陛下今年四月即位,改元元兴,以元兴元年接地徽三十六年,前后接续。何必中间再夹一个废帝的年号?”栾和君端坐珠帘后,不紧不慢道。

    她的意思,是要彻底抹去栾瑞作为皇帝的正统。

    这委实霸道了些。再怎么说,栾瑞还是当了一年多的皇帝,他在位时的事情,总不能用他人的年号来代指。

    苏朗身为礼官,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殿下,废帝虽然无道,可是年号还应保留,不然——”

    “篡伪年号,留它作甚?”白敞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苏昭出来给自己儿子打圆场:“殿下,于情,废帝年号自然碍眼;可是于理,废帝毕竟曾登大位,其身后如何,自有史家评定。年号还是应当留下,以为后人之鉴。”

    “苏相为何如此袒护废帝?”白敞皮笑肉不笑道,“事发当日,咱家虽在江南,也听说废帝身怀苏相私印,莫不是——”

    “白卿。”栾和君轻咳一声,制止他把矛头对准苏昭。

    白敞一挑眉,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禀殿下,臣以为,不仅废帝年号不应保留,其尸身也不应入我朝皇陵,免得玷污天家圣德。”

    苏昭刚刚差点被他噎死,气得索性不说话了。

    长公主态度强硬,几位大佬神仙打架,其他的官员也多不开口。

    倒是霍鸣来了一句:“这恐怕不妥。”

    白敞看他一眼,正要说话,就听栾和君道:“好了,下葬之事容后再议。废帝衡初之年号,不必再留。众卿散了吧。”

    “阉宦竖子!”走出宣室,苏昭终于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关于废帝为何突然跑出来发疯,他心里和栾和君一样清楚原因。这位政治嗅觉极敏锐的老丞相,大概是满朝里对长公主和白敞之间的博弈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人了。栾瑞,不过是被白敞当成炮灰了。但是对白敞非得往自家身上也泼一盆脏水这件事,他很不爽,非常不爽。

    苏朗从后头匆匆赶上他:“父亲,您没事吧?”

    他今日同样吃了瘪,问候过了,又忍不住抱怨起来:“您平常教导我们,不要以东厂那位为意,纵得他如今如此跋扈,已经欺到我们头上来了。”

    苏昭没有跟自己这个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小儿子细说其中隐微,只是说:“长公主初临朝,又逢上废帝的事,自然艰难些。不依靠咱们,就得依靠白敞,他自然要打压我们家。”

    苏朗压低声音道:“近日冯三郎来了一封信,问长公主和东厂那边的情状,儿子想——”

    “住口!”苏昭又惊又怒,“你敢和冯泰私下来往!”

    苏朗委屈道:“可是看如今殿下对东厂的信重,只怕咱们家以后要被那阉人压住一头,与其坐以待毙,为何不——”

    苏昭头疼死了。新帝登基后,他让大儿子外放,留小儿子在京,就是觉得苏朗是个愣头青,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可现在又觉得,他做出这个决定,起码得被气得少活五年:“我只问你,祭仲谏郑武公,是怎么说的?”

    “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

    “武公是怎么说的?”

    苏朗豁然:“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1”

    苏昭哼了一声:“殿下对冯家都晓得怀柔,难道对白敞还不晓得吗?这样的恩幸之臣,古往今来,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更何况,”他慢慢地抖了抖袖子,“你不回冯泰的信,自然有人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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