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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死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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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兴初年六月初九,废帝栾瑞毙于宣室。当天,内宫一曹姓内监在居处自缢。

    为着从废帝的尸身上搜出了伪造的丞相私印,苏昭避嫌休朝,苏氏族人纷纷闭门谢客,足不出户。

    江南冯家公开上表,慷慨陈词,自愿向北境西八州献粮三万石,安王全数分与百姓,民间颂声腾跃。

    杨蒙深陷贪污风波,带累杨家众人有口难辩,最有体面的杨老国公也不好出来说话。

    朝野间渐渐有风声,言说废帝之乱,皆起于长公主以外嫁女、霍家妇身份摄政,要她退朝还位,另取重臣辅佐新帝。

    “近来的折子里,已经有人弹劾霍家以殿下之故谋取私利,臣身涉其中,不敢再忝居司空一职。”霍鸣将一叠弹劾文书交给栾和君,

    “霍大人,”栾和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你也要弃本宫而去吗?”

    “殿下,”霍鸣明白她的不易,但——栾家女,霍家妇——有些话,说得实在是难听极了,他不得不避嫌,“臣——”

    孟子光在一旁连忙劝道:“霍大人霍大人,自古掌监察一事,谁能逃得了吃几个挂落呢。你的眼睛盯着别人,别人的眼睛自然也盯着你。大人行得端坐得正,何必为小人诡语挂心?此时卸任,反而坐实了那些闲言碎语。”

    他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了霍鸣,才提起另一桩事来:“殿下,北境贪污案——”

    “杨蒙糊涂了些,可是到底无辜。查到那个姓黄的长史身上,”栾和君深吸了一口气,“查到他身上,就够了。”

    她现在自己一脑门子官司,摇摇欲坠,没有余力再来和冯家纠缠。当务之急,要先把她这个冤大头舅舅给摘出来。

    孟霍二人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起拱手称是。

    孟子光心中清楚,此事颇多蹊跷。

    废帝虽然死了,但他是怎么样从南苑一路跑到宣室?是谁给他的底气敢在群臣面前发难?且又偏偏是在要掀出冯家来的关口?

    且他这样身份,这样横死,身后的下葬事宜,年号庙号,史书褒贬,又该怎样论定?

    事发整整三天,栾和君焦头烂额,迅速憔悴下去。她摆摆手,让两位重臣下去,向门外唤道:

    “白玉儿!”

    白玉儿应声进来:“殿下。”

    “本宫叫你去传东厂的甲子卫队首,为何迟迟不见人来回话?”别人或许对废帝之事有百般揣测,她心里却清楚得很,能让栾瑞从禁卫眼皮子底下跑到宣室,又能安排宫中旧仆,伪造丞相府私印,只能是白敞的手笔。除他之外,天底下再无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能力。

    “回殿下,”白玉儿垂首答话,“队首说,传召东厂中人,若无厂督手令,便须有圣上明旨。除此之外,概不奉命。”

    栾和君气得连说三声:“好,好,好!好一个概不奉命!”

    这件事起于她和白敞之间的私人纠葛,不能掀到世人眼前来——他拿准了她不敢明旨追查。

    当初要白敞远赴江南度田,与其说是为了政局全盘考虑,不如说,是她察觉到自己失控的欲望和情感后的应激。

    白敞此人,从不是那等情意绵软、只羡鸳鸯的良人,更不是甘心俯首人前、尽心辅佐的良臣。所以栾和君偏偏要以他为黑子,去为她在棋盘上攻城略地,以这样强硬而无情的方式,昭告对方,也是警醒自己,君臣有分,上下有别。

    谁料白敞直接掀了棋盘,让她一盘步步为营的棋局尽数滚落散乱。

    栾和君的目光移到白玉儿身上:“玉儿,你如今看着本宫如此失措,心里是不是很替厂督痛快?”

    白玉儿忽然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居然充满了温柔的怜悯和惋惜。她跪下:“奴婢不敢。奴婢虽出身白府,可是既然侍奉殿下,便只忠于殿下。”

    “是吗,”栾和君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那若是有一天,厂督与本宫反目,要你来杀了本宫,你做是不做?”

    “奴婢不做,”白玉儿平静地答道,她咬了咬唇,又道,“殿下,恕奴婢直言,若是真有那样一

    天,厂督绝不会假他人之手的。”

    栾和君怔了一下。

    门外,婢女打起水晶帘,叶嬷嬷捧着一碗桂花圆子走了进来,看看跪在地上的白玉儿,又看看栾和君:“殿下?”

    栾和君这才缓过神来,对白玉儿缓缓道:“你说得对,下去吧。”

    她转向叶嬷嬷:“嬷嬷坐吧。”

    叶嬷嬷看着她瘦削的面容,心疼道:“殿下,我做了您最爱吃的桂花圆子,好歹吃点东西吧。”

    栾和君勉强笑着点点头,刚刚捧起碗来,就听得门外的小内侍跑进来禀报:“殿、殿下。”

    “怎么了?”栾和君皱起眉。

    小内侍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京城的太学生们,在皇城南门外叩头死谏,说殿下、殿下女子临朝,名分不正,逼杀手足,失情绝义。还联名上书,要要殿下退朝还政。”

    小内侍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将那封上书高高捧过头顶。

    栾和君放下还温热的桂花圆子,接过来,一句句读了。

    叶嬷嬷在一旁为她既委屈又不平,哀戚道:“殿下为了朝廷,费了多少心力”

    “嬷嬷,”栾和君读过那一封长长的弹劾她的文书,攥在手里,“太学生们年轻气盛,易受蛊惑。可是他们所说,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叶嬷嬷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栾和君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我已为人妇,夫君已死,若以民间风俗论之,说不得还要殉葬以求贞烈贤名。可是我如今不仅活得好好的,居然还敢临朝摄政,是背夫家而回母家,以女子强压男儿。

    “可是——如若妻可以背夫,女可以压男,那是不是子也可以逆父,臣也可以欺君?

    “嬷嬷,这天下,伦理纲常、制度礼教是一张密密联结勒死的大网,相伴相生,相辅相成。虽然有时压得人窒息憋闷,可是由它撑着,朝廷才稳固,天下才太平。如今我挑断一根线,便如抽去大厦榫卯,整张网都由此溃散下去。若是一个不慎,弹压不住,叫别人也起了效仿的心思,下头的都翻上水面来作乱,就是礼乐崩坏、政教陵夷。”

    她用力握住叶嬷嬷的手:“可是我已经被推到了这个处境,就必得这么做。纵是从高处掉下来摔

    死,也比在网下头被人活活压住憋死来得痛快。”

    叶嬷嬷听她这一番话,心下不由得更苦涩几分:“殿下心思澄明,可是想得越明白,心里就越苦。”

    栾和君默了片刻,望着窗外巍峨辉煌的宫室殿堂,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苦什么?嬷嬷,古往今来,如我这样威柄赫赫的女子能有几个呢?苍天生我一回,父皇母后疼爱我一场,不可辜负。”

    元兴初年六月十五日,文安长公主以雷霆手段杖责学官,处置太学上书诸生,免去功名,终生不得录用。同时,抚慰丞相苏昭、司空霍鸣等人,申饬杨蒙治下不严之罪,褒奖冯家献粮救民之

    功,急召东厂厂督白敞回京辅政。

    江南度田一事,暂行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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