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度田
她知晓他大权在握下的隐秘痛处,一如他了解她方心傲骨下的软弱惶惑。
白敞的下颚线紧紧地绷起,栾和君能感到他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指在一点点收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本宫要争,是因为除此之外,都是死路。厂督却是放着他路不走,偏要用身体发肤、情爱天性来赌一个得攀高位的前程——厂督,又何必来取笑?”栾和君像被戳了软肋的刺猬,张牙舞爪起来,字字淬毒,句句伤人。
白敞望着她一双眼尾微翘的水眸,唇角一挑,冷笑道:“死路?你一女子之身,若肯抽身退步,依靠夫家,侍奉婆母,废帝和秦氏能将你如何?不过是你不肯伏低做小,不肯权柄旁落,一心要翻覆天地,否则当初自可退回祠堂灵前,何必求到咱家面前?
你说得对,咱家选定这条路,并非情势所迫,而是狼子野心。可是难道长公主不也是如此?你从前做公主时不觉得,只不过是因为先帝后纵容宠溺,一切圆满,别无他求。可是一旦风波乍起,走到要紧的抉择关头,水落而石出,方见人之本性。”
“阿琬,”白敞略略停顿,握住栾和君的后脖颈,凑到她的耳边,“咱们都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
衷。走上如今地位,不过是因为你我骨子里都不是什么道德夫子、至者圣贤。”
他忽然紧紧抓住栾和君的右手,低下头,一根根抚摸轻揉她素白如嫩笋的手指:“阿琬,你这双手,可是同咱家一起杀过人的。”
他的力气带着亵玩和泄怒的意味,栾和君的指尖被他捏得充血,忍不住低低地抽气。
“噤声,噤声,”白敞轻轻地用拇指抹过她的唇角,“咱们和废帝,只隔了一间屋子,别叫他听见你——”
“殿下,”房外远远传来白玉儿的声音,“司空霍大人在宫外求见您。”
几息间的停滞,栾和君猛地推开他。
白敞太懂得如何拿捏玩弄,她眼尾泛红,几乎被他逼出泪来。
“召霍大人去上书房。”栾和君平下一口气,略整了整裙衫,对门外道。白敞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晦暗的□□,稍纵即逝。
他们的失态随着外事的介入一起被打破,白敞恢复了他一向从容的姿态:“臣送殿下回去。”
“不必了,”栾和君忽然回头,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厂督回府去吧。”她推开房门,明亮的天光一下子泼进来。
白敞很快就明白了她离开时那最后一瞥的含义。
“主子,”安海手捧一卷明黄软绢,苦着脸道,“您进宫没多久,长公主殿下的诏书就到了。除了咱们府上,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送去了议政堂,当着苏大人他们的面宣读的,要各处以度田事为先,不可阻拦怠慢。”
白敞终于明白栾和君今日为什么突然要他去处置废帝事端——他在宫内和栾和君耽搁的那段时间,宫中内监已经将诏书传到了白府和议政堂,栾和君在诏书中任命他为钦差,出使扬州,行度田事,务必将当地的田地丈量清楚,造册呈上。
江南一带多豪族,冯家占地多在苏杭一带,略北一些的扬州泰州盘踞的是当地的顾、张等次一等的家族。栾和君冠冕堂皇地坑了安王一把,再派人去扬州清查土地,这才算敲山震虎,把对冯家的一套拳法打完。
“除了白敞,谁还能在江南走得动路,说得起话,办得了事?”栾和君微笑着请霍鸣坐下,命人奉茶。
度田一事,出身高门的人是断断不肯抹下脸来下手的,而没有根基的小官只怕没到地方就被人坑死了。这件事办好了不一定有功,办不好却一定降罪,费力不讨好,所以她干脆先斩后奏,免去与白敞一来一往地讨价还价。
栾和君原本对白敞还怀了几分对不住,经他今日在南苑一闹,此时只赌气盼着他多几桩辛苦麻烦事,和江南士族好好地打上几回合擂台。
“度田一事,从前只和苏相、孟卿商讨过,大人觉得此事不妥吗?”栾和君将自己的思绪从白敞那里拉回来,问霍鸣。
她对霍家这位声望极高、骨头极硬的年轻人十分敬重。
霍鸣坐在轮椅上,微微摇头:“不,臣以为,此事早就该办。先帝在时,江南土地兼并一事就多有禀奏,只是”只是种种情理纠缠,一直拖着,最后只是不了了之。
霍鸣顿了顿,打住了这个话头,继续道:“此事关乎国本,殿下从顾、张等家入手,决断甚是。殿下既然信重大司马,由他前往也并无不可。臣此来,是为了北疆赈灾之事。”
栾和君闻言心中一紧:“怎么,杨大人那里出什么差错了?”霍鸣是掌监察事,他来禀奏事宜,权责之内一般只能是告状。
霍鸣只能点头:“当地几个州的御史都拟了条子来,说本州的钱粮短缺,弹劾杨蒙大人贪污。”
贪污?!栾和君一口气哽在胸口。杨蒙是她的娘家人,又是她亲自任命的,有扶持自己朝堂势力的意思在;况且北境东八州赈灾,还是要给西边的安王以压力的。杨蒙在赈灾事上出了岔子,不仅是打栾和君的脸,还是在打朝廷的脸。
“此事确实吗?”栾和君随即疑心。杨蒙好歹是杨家出来的人,应当不至于眼皮子这么浅,脑筋这么蠢。
“臣专门遣人查证过,”霍鸣心中也有着和栾和君同样的疑问,“北境东八州的钱粮确实对不上账。只是不知是从京城出发之前就少了,还是到了地方之后有什么差错。此事恐怕还要请司农孟大人一起相商。”
霍鸣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也明白兹事体大,不仅钱粮是巨额之数,更有着深刻的政治背景。
“这事蹊跷,”孟子光在府里刚拿起筷子就被召到了宫中,听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立刻做出了判断,“杨大人离京前,臣亲自核对过出京的粮车银两,并无不妥。”
不过他的思路显然和按流程追查证据的霍大人很不相同:“依臣之见,杨大人此次出行,手下的那些办事官吏,还有北疆当地的那些州郡长官,都应当查一查出身背景、交游往来。”
栾和君挑眉道:“孟卿觉得此事不是杨大人之过?”
孟子光颔首答话:“臣不敢说。臣只是奇怪,杨大人素来勤勉,怎么逢上这样的大事,就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换句话说,杨蒙素来碌碌无为,在这种事上有贼心也没贼胆,有贼胆也没贼本事啊。
霍鸣皱着眉补充道:“也不可先下定论。”
“那是自然,”孟子光客气道,抬眼看了一眼栾和君,又说,“臣听闻白大人近来要去江南度田。”
栾和君眉间轻蹙,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孟子光继续道:“或可劳动白大人,度田之外,查一查江南和北境,究竟有没有瓜葛。”
这是极严重的指控。霍鸣不会贸然提出这种没有证据的猜想,可是察言观色,替上位者说其所不
能说,做其所不能做,本就是孟子光所长。
果然,只见栾和君缓缓点了点头:“孟卿所言有理。”只是,她要怎么再去见白敞呢,他奚落戏弄起人来,当真讨厌。
霍鸣和孟子光看着栾和君紧皱的眉头,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感叹,果真政事烦难、殿下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