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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加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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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花园东南角的假山石旁,有一棵枝蔓虬结的老木香,冬日里光秃秃的,显出一种沧桑的衰颓。可是春日一到,日光一烘,便重重叠叠地抽芽开花,绽放出一挂馥郁飞溅的雪白花瀑来。

    栾和君贪恋春光短,花光艳,令人在花架旁摆上歇晌的贵妃榻和矮几,摆了一盘冰湃的李子,一壶甜米酒,让随侍的宫女内监们站得远远的,只留白玉儿在一旁打扇。

    长公主在这里赏花纳凉,自然无人敢上前。栾和君便拿了两个雪缎缝的羽毛垫子在身后斜倚着,轻轻掰开一个红艳艳的李子,浇上甜米酒,正待入口,手中的勺子便被人夺了去:“还有几天才入夏呢,你便这么贪凉?”

    栾和君见是白敞,也不恼,只把勺子重新夺回来,笑得俏皮:“徐大夫准了的,厂督若不许,去找他说话。”

    白敞在栾和君身边坐下,在她额上轻轻一揩:“哪里就热得这样了?咱家看你是见冯家吃瘪,跑到这里幸灾乐祸来了。”

    栾和君笑眯眯地将半枚熟透的李子送到他嘴边:“多谢厂督妙计。”

    她今日穿了一身料子轻透的青色抹胸裙,外面搭着一条嫩白点绣竹叶的披帛,头发绾得很高,鸦黑鬓边垂下一串步摇上的青玉珠。白敞见她这样清媚,不由张嘴含了,又向冰盘里摸了一枚冰凉

    的黑红李子,笑着往她白皙的锁骨处迅疾地一按。

    “呀——”胸前骤然一冰,栾和君一缩身子,接住那枚落下的红李,愤愤扔回到白敞身上。

    “殿下,”两人正嬉闹,只听白玉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悫敏太妃来了,问方不方便和殿下说话。”

    冯太妃要见她,必然是为了安王的事。

    栾和君便推了白敞一把,让他从自己身边起来。但未等她说话,白敞就接道:“回了她,说长公主午间困倦,睡着了。”

    白玉儿这才抬起眼来看栾和君的眼色。

    栾和君还待再说些什么,就被白敞捏住了下巴,在她耳边低语两句。栾和君的脸就有些发烫,低着头摆摆手叫白玉儿下去。

    “殿下疲惫了,哀家自然不该打扰。改日再去找殿下说话。”冯太妃对白玉儿温和地笑笑,将手搭在身边嬷嬷小臂上,转身离去。

    “娘娘,长公主也太肆意了些。”冯太妃身边的齐嬷嬷低声为自家主子不平。

    “齐姑,你难道瞧不出来么?如今是她栾家的天下,长公主在自家花园里歇个午觉,哪里不妥当

    了。”冯太妃神色平静。

    齐嬷嬷将声音压得更低:“女子出嫁从夫,算起来,她已经是霍家媳妇,以后说不得还有北狄人惦记,还如此光明正大地朝堂听政,入主内宫要说谁家的天下,咱们三殿下才是正经的栾家人。”

    冯太妃停住脚步,低低喝道:“住嘴!这是你能置喙的?当今陛下难道不是栾家的男儿?都是这样的话多了,瑛儿才被推到这个境地。”

    就在昨天,栾和君发布诏书,褒扬安王秉性淳厚,至忠至孝,加赐食邑,将北境十六州中靠西的八个州划入安王封地,并撤回当地财政官员,将一方民政尽数交给安王全权处置。

    同时,派出杨蒙为钦差大臣,携万石谷米赶赴朝廷治下的东部八州赈灾。

    这两个动作一出,朝野纷纷咋舌。

    长公主这是明赏暗罚,让安王栾瑛去处置北境西边八州的灾情;又厚厚地抚慰东边八州,力保当地米粮充足。到时候两边比较起来,要是安王处置有什么不当,先不说言官参不参,朝廷罚不罚,但是受灾的老百姓闹起来就够他受的。

    而安王要处置,要么自己伸手向娘家要钱要粮——栾和君自然乐见其成;要么上表请求朝廷拨粮拨款——那时候朝廷下旨募粮,冯家等大族再一毛不拔,就是在置安王的难堪了。

    冯太妃心里也有气,她知道在前段时间募粮事件中冯家很不听招呼,可是自家族人固然混账,她儿子栾瑛可是无辜的呀。不过是在拥立新帝的事上没有那么积极,长公主便把账一同算到了他的头上。加赐封地这一招,实在玩得很不厚道。

    她越想越憋闷,甩袖道:“早就和大哥还有二房三房的伯父们说了,不要自恃有功,更不要扯着瑛儿拉虎皮作大旗。这关口多出些粮,长公主气顺了,自然也念着我们的好儿,多换得几年太平。女人家镇朝堂不容易,你看她对白敞、对苏霍杨三家,多少眷顾!只要不生事,难道还能单对我们冯家下狠手不成?偏偏要和她对着来,偏偏要撺掇着瑛儿也不安分!打量咱们这位嫡出的六公主,是像先帝一般宽厚,还是像废帝一样无能呢?”

    齐嬷嬷劝慰道:“娘娘莫生气。家里的儿郎们也是盼着三殿下能更有荣耀,盼着家族能更兴盛。”

    冯太妃许久不曾这样动气,这时方缓了缓,道:“你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不晓得长公主的脾气?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哀家怕冯泰他们几个小的年轻气盛,将事情弄得更糟。况且——”

    她笑了笑:“谁的儿子谁知道,瑛儿不是个治国之材。哀家从前只盼着,朝堂里有他其他的兄弟顶着,只要不昏庸残暴,天下太平,他再安生几年,换一个富庶安逸的封地,这辈子还愁些什么?谁知如今弄成这样?”

    长公主身为外嫁女,有长公主府不居而入主长乐宫,以女子之身开上书房召见臣下,提拔庶族倚重宦官,对高门士族又拉又打,哪一件是软弱的?

    还有她身边那个白敞,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这次长公主这么不留情面,固然是被冯家气着了,可其中想必也有这位厂督大人的意思在。

    冯太妃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为自己远在北疆的宝贝儿子忧心不已。

    只是春日融融不可辜负,栾和君此时出了一口气,正畅快,半点也不想去体谅冯太妃的一片慈母心肠。

    与强势冷硬的行事风格不同,她的身体实际上相当敏感多情。这种强烈而诱人的巨大反差,足以令最坐怀不乱的君子动情。更何况,她所对的本就不是什么君子。

    被白敞搀回长乐宫后,栾和君就一直倚在床上,觉得身体像昔年母后行亲蚕礼时拈出的一枚雪白蚕茧,在织娘的指尖丝丝缕缕地被展开揉捏,变得轻柔绵软。此刻见徐萌萌来了,她也懒得再去整妆,只将重重纱幔放下,在软垫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给他诊平安脉。

    “徐大夫,”她开口,对自己近来的贪欢和放纵感到一点无所适从的羞赧和困惑,片刻后才犹

    疑道,“本宫的身体还好吗?”

    “殿下一切万安。”徐萌萌很满意,栾和君这个病人总算让他省了点心。

    徐大夫不明就里,栾和君只好继续问:“本宫是说——从前本宫中过的那味邪药,真的不会影响——”

    徐萌萌懂了。但徐萌萌很纠结。

    栾和君近来修养得很好,身体健康,一切正常。但是但是,他要怎么对这位还没经历过情窦初开、春心萌动、两情相悦、夫唱妇随总之婚恋经验基本没有、情爱颜色俱没尝过就被白敞给拐走了的长公主殿下解释,动情生欲,其实是很正常而美好的一件事呢?

    “殿下,臣之前说过,万年欢那一点害处,也要人先动了情,才有可能有点影响。您身上一切都好,殿下不信,随意找哪个大夫来看都是一样。”徐萌萌先下结论,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讲故事,“不过殿下问起,倒是让臣想起来之前听说过的一个故事。臣小时候,老家有一位画师,据说技艺出神入化,以至于他画人画仙——总之,一切活物都不画眼睛。人们都传说,一旦他画上眼睛,那人那物便活了,会从画上走下来。”

    栾和君微微蹙起眉,听他继续讲下去。

    “后来,有一户人家不信,请他在壁上画一条龙,一定要他把龙的眼睛点上。那画师百般纠缠不过,只好拿起毛笔,往龙的瞳仁处轻轻一点——嘿,您猜怎么着,一时间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击破墙壁,那龙便腾空而出,乘云而去了。1”徐萌萌讲完了这个故事,便站起来收拾药箱。

    良久,才听得栾和君在帐内缓缓道:“这想必是庸人自夸,以讹传讹。”

    徐萌萌微微一笑:“想必是了。只是有一点不错,画上的假物最好不要点睛,可是活生生的人要是不点上那一笔,怎么都是不鲜活不痛快的。”

    栾和君默然不语。她听懂了徐萌萌在说什么。

    情和欲,便是人之为人,瞳仁里最要紧的那一点神采。一笔点活了,整个人才活泛舒展,读得懂缱绻而隐晦的暧昧和纠缠,觉得出深刻而淋漓的快活和痛感,看得见楼头杨柳色,胭脂雨上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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