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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私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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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末的午间时分,绿树浓荫,暮春和煦,暖腾腾的空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暑意。孟子光站在上书房前等候召见,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却并非是热出来的。

    不到一年,他就从一个小小的大夫一跃而为大司农,统管全国财政度支、经济命脉,实在是扶摇直上、羡煞旁人。但这差事实际是哑巴吃黄连,谁尝谁知道。眼下国库虚空、账目糊涂、旱灾绵延,长公主要整顿,各部里来要钱,他这个位置,分明就是来劳心劳力得罪人的,哪儿有监察百官的霍鸣清贵,更难比兵权在握的白敞显赫。

    前几日,长公主要他去向大族们借贷募粮,今日来回话,且不知如何呢。

    “孟大人,殿下请您进去。”上书房外,白玉儿对孟子光福了福身,声音清晰平静。

    “有劳玉姑娘。”孟子光心里主意不定,拱手回了个礼。

    先前长公主身边的那位阿芷姑娘,是个爱说爱笑的,从她的脸色上还能揣度三分情势。如今不知为何换了这位玉姑娘,据说是从白府里出来的,却是个好颜色的木头人儿,一个字儿都不肯多说的。

    上书房在新帝登基后修缮了一番,将废帝鬼混时那些浮华奢靡的物件儿统统收了,改回先康帝在时的模样。孟子光迈过紫檀木门槛,一抬眼,便瞧见白敞也在里面,回想起前几日朝堂上不大不小的风波,心下不由得更忐忑几分。

    事情是这么回事儿。

    废帝时为修建南巡的船队,曾向朝臣借款,担保年限,到时候本十利一,全数奉还。这笔账其实谁都没想着能收回来,但白敞自掏腰包,让栾和君以皇家的名义平了臣下的账,既收拢了人心,又为朝廷再次用这个法子借贷募粮铺平了路。栾和君当然不好让他这几万两银子白出,没几天就发布诏令,将卫尉统领的南军、中尉统领的北军,外加贴身的神羽卫一概交由白敞辖制。

    这么一来,整个京城的刀把子全攥在了白敞手里,他又频频出入内宫,颇得信重,自然有人看不过眼。康帝杨皇后的长兄杨蒙最先上书,倒也没直说,只说白敞身为外臣,频繁入宫,还领内宫兵权,不老合适的。

    杨蒙的重点其实在后半段。

    但栾和君看了之后表示,舅舅您说得真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舅舅真是忠臣啊。然后话锋一转,当即就下令让白敞兼任大长秋。大长秋,原本是前朝皇后身边统管事宜、宣达旨意的职位,多由宦官充任。这么一来,白敞入宫,就再算不得外臣。至于兵权的事儿,栾和君半个字都没提。

    据说表彰杨蒙忠心的旨意是大长秋白大人亲自念给他听的,杨大人当时的脸色精彩极了。

    此刻白敞也在上书房里,坐在御案下首的太师椅上翻书,栾和君在御案前批阅奏折,两人跟前各放着一碗蔗汁浇樱桃,一室安然。

    孟子光觉得这种场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仿佛他此刻不是来议政,而是去邻里夫妇家做客去了。

    “臣参见殿下——”他还是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起来又与白敞躬身见礼,“白大人安。”

    按品级,他与白敞其实不差什么——但不代表实际上不差什么。

    “孟大人多礼。”白敞客气了一下,并没有要起身还礼的意思。

    “孟卿坐吧,募粮之事如何了?”栾和君语气温和。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的薄绸暗银线宫装,只用一支嵌碧玺扁头金簪绾住头发,为着要写字,也不戴戒指手镯等物,装扮十分日常。

    孟子光在白敞下首坐了,回话道:“并没有募得许多。江南的当地大族们纷纷央告,说是去岁出兵北狄,朝廷已经募了许多军饷去,再没有余粮了。这是各家出粮的清单,请殿下过目。”他从袖中拿出一叠纸,交给白玉儿。

    “他们真是一派胡言。”栾和君冷笑一声,从白玉儿手中接过单子打开,“江南九州,总共只出了一万一千石粮食。好,好得很。”

    “金陵废立,殿下多仰仗冯家,如今人家已经出了力,怎好叫人家再出粮呢?”白敞不阴不阳地来了这么一句,用银叉扎起一枚鲜红的樱桃,放进嘴里。

    “你闭嘴吧。”栾和君懒得理他,对孟子光道:“孟卿,募粮的事,再往江南等地发两道劝勉的文书。若半月后再没有话传回来,就不必募了,你且去忙修整水道的事就好。”

    孟子光对白敞和长公主之间的这种君臣相处模式目瞪口呆,闻言连忙回过神来,恭敬应道:“是。”

    他一犹豫,见白敞正看过来,一副很不耐烦的神情,便乖觉地起身道:“殿下,若无旁的事,臣先告退了。”

    “急什么,孟卿近日辛苦,坐下用一盏蔗汁浇樱桃吧。”栾和君带着淡淡的笑意,招招手让他坐下,白玉儿捧来一个剔透的玉碗。

    “孟卿这几日和那些老滑头们纠缠,想必忙得嘴里心里都发苦,吃点甜的去一去。”栾和君瞧着他说。

    孟子光忙谢道:“殿□□恤。臣得殿下青眼,为朝廷做事,万不敢言苦。”

    白敞翻了个白眼。

    “孟卿是豫章郡人,自官衙小吏一路升到京城,自然是百般不易万处小心。你以口舌之才得厂督赏识,本宫却看你历年考课,是个能吏。大司农的位置历来不好坐,如今更艰难些,可是本宫既然提拔了你,这个位置便只有你能坐。”栾和君不去管白敞,也不和孟子光周旋,直截了当道。

    孟子光脑海中猛然清明一片。

    长公主出身皇族,与四大家族牵藤蔓枝,这次政变也多赖于此,才得以如此平稳顺利。所以她必须给各家面子。譬如任命霍鸣一事,监察百官,位高权重,只有他这样性格忠直、背景强大的人来做,才能既不让官员们太过放肆,又不至于像一些求名小吏一样完全咬死了撕破脸,实现朝堂的缓慢过渡。

    而长公主一方面要倚重大族,另一面又要夺取实权。最要紧的就是手上要有钱。他孟子光身世微薄,毫无根基,这样的出身,最好对高门大族下手,在财政上撕开一条口子。这是她的抓权收财的如意算盘,也是他扬名立万的青云之路。

    孟子光撩衣跪地,重重地叩下头去:“臣必定竭力为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栾和君笑道:“来,吃了这盏樱桃,眼下味甜,回味更甘。去吧!”

    孟子光用了甜点,再度跪拜退下。临出门时,他又看了一眼白敞——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充当作长公主手中的一柄私剑?

    他退出上书房,白敞挥手道:“白玉儿,把东西撤了。”

    “厂督,这是怎么样?”栾和君带上一点活泼的笑意,明知故问。

    “长公主方才给咱家上樱桃的时候,怎么没有这许多好听话来说?”白敞半开玩笑地睨着她。

    “厂督想听,本宫照原样说给你一遍就是了。”栾和君笑道,“况且——”

    “况且长公主赏给咱家的东西,比樱桃甜——是不是?”白敞接上她的话。

    栾和君扭过头去,只作不闻,取了笔架上一支紫毫玉杆毛笔道:“来,白内官,为本宫磨墨。”

    白敞轻笑一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拈住桌上的墨条:“怎么,终于下定决心要用咱家的法子了?”

    “冯家真是给了脸面不知道兜着,”栾和君展开一卷崭新的黄绸,“既然如此,正如厂督所说,安王和冯家在废立事上出力甚多,自然该赏!”

    她落下最后一个墨点,白敞取过一旁的玉玺,轻轻用力,在黄绸上盖下一个鲜红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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