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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假凤【卷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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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京郊外,以霍、杨两家,并白敞为首,群臣文武分列两侧排开,迎候皇室回朝。

    初春时节,他们也曾在此送别皇帝栾瑞。谁曾想不过月余,金陵政变,女主上位,星移斗转间,已经换了人间。

    百官之外是城外禁军守卫,军容肃然。

    黄昏时分,御道远处隐隐传来丝竹鼓乐声。明黄色的车驾终于缓缓驶近,栾和君扶着阿芷的手,

    稳稳地下了步辇,受百官顶礼朝拜。

    她终于穿九凤袍,明黄暗金,灼灼生辉。

    “众卿不必多礼。”她广袖下的手臂轻抬。

    这实在是吊诡而微妙的局面。旧帝已废,新帝未立,三殿下在边,九殿下幼弱,只有栾和君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公主出面,暂理朝政。

    今日群臣尽出,连霍鸣也坐着轮椅来了。栾和君过去问候他,将一旁的杨老国公晾在一边。

    杨家是先皇后的母家,老国公是栾和君的曾外祖,足足比她大了三辈,但此前行事颇多反复。老国公念及如今还有一个曾孙女在废帝后宫,实在直不起腰杆来说话,此刻也只能厚着脸皮讪讪。

    “堂兄身上不便,本宫怎会见怪?”栾和君依旧唤霍家人“堂兄”,周围的几个重臣互相对了对眼色,都在揣摩心意。

    白敞也听见了她这一句,抬起头来看她,眼睛里闪着笑意。

    “白大人——”栾和君对他微微颔首,白敞十分恭顺地拜下身去:“殿下!”栾和君得体地笑着,虚扶一把:“白大人多礼。”

    与几个心腹重臣略叙过几句,栾和君也不托大,只在前头,与群臣一同步行入城。

    不料仪仗刚刚摆定,忽听破空一声暴喝:“拿命来!”从城外的随行兵士中闯出一个大汉,手持利剑,直取栾和君而来。

    栾和君此刻周围都是侍女、大臣,无卫士傍身,他抱着同归于尽之势而来,看上的就是这个无人来援的空隙。

    不料剑锋中途被人一挡,只见白敞闪身而出,平地跃起,以束发顶簪击中剑身,也不借力,凭空将他的右手一扭,利剑掉落,两人一起落地。白敞看上去清瘦,力气却极大,双手一扳,将那汉子粗如小腿般的臂膀卸去关节,押在栾和君面前。

    那人被赶来的兵士持□□夹住,白敞抓住他的头发向后一拽,露出脸来。

    栾和君略一打量,便认出了他。此人姓秦,是栾瑞做皇子时的旧属,现在京城外围驻军中做校尉。此刻刺杀不中,他犹自口中叫骂不休:“乱臣贼子,竟敢私自关押陛下,扰乱纲常——”

    白敞一掌下去,打落他两颗带血的牙齿。

    “原来是废帝爪牙,”栾和君不动声色,“押下去,仔细审问。”

    帝京城外,竟有朝廷武官作乱,一时众人哗然。

    栾和君却颇镇定,先命人将城外驻军的大小将领都拿了审问,将士兵们打乱分作数十小队,分别由人挨个排查。再差人入城,将那行刺的校尉的家眷、亲友等皆押住。自己则在城外驻帐,由东厂人手护持,下令第二天清早再入城。

    这正是一个清洗的机会。

    栾瑞再不堪,也有几个心腹护卫。更何况那人口口声声,质问的是她的身份法统,不拿出个说法来再进城,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栾和君料定此夜不平静,早早将阿芷打发到外围守着,帐外只暗中留了一个白玉儿听命。

    人定时分,忽然灯影一闪,从帐外走进一个人来。

    白敞从身后搂住栾和君,埋头在她颈间,轻声呼道:“长公主——”

    十数日未见,栾和君转过来拥着他的腰,低低道:“你来了。”如今再见,她终于不再是需要委身侍人、步步艰难的窘境困兵,她摸摸他的脸,在灯光下细细打量。

    白敞的长相算不上敦厚端正,他实际是皮肉很薄的男子,凤眼上扬,艳色凌厉,身姿高挑,却又时常笑语温和,不见喜怒。实是一柄打磨得极薄又极利的玉剑,却惯会用一股温润玉色蒙蔽旁人,掩去周身杀机。

    白敞握住她的手道:“今晚外头月色正好,长公主不去赏赏月吗?”

    栾和君半真半假地嗔他:“外头可都是百官、士兵,你胡闹什么?”

    “咱们悄悄地出去,不叫他们知道。”

    “若有人来了呢?”

    “玉儿在看着,不妨事。咱们早些回来。”

    栾和君一笑,望着白敞,由他轻轻一扯,两人悄悄隐进了夜色里。

    长公主的行帐外围,阿芷正坐在矮凳上,望着外头灯火通明的搜查景象。长公主此行,实在凶险万分,但愿今夜过后,再无风波。

    她叹了口气,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行帐的阴影走近。

    “阿萱,”阿芷连忙拉过她来,“你怎么来了?”

    阿萱大约是哄瞒了看守的侍卫来的,此刻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上去比往日里和长公主更加相像。

    “我听说长公主遇刺,实在放心不下,过来问个安。姐,你看此刻方便吗?”

    阿芷犹豫道:“殿下将人都打发出来了,怕是要见厂督大人,我看还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阿萱用一张香帕捂住了口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萱将她的身体放平,瞥了一眼远处的侍女和卫士们,如猫一样迅捷而隐秘地靠近栾和君的行帐。

    今夜形势混乱,正是良机。再不动手,一旦进了京城,入主皇宫,栾和君身边重重防卫,就再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她在帐外停住片刻,听里面没有人声,想是白敞已经来过,现下只有栾和君一人在其中,便掀开门帘摸了进去。

    帐中灯火昏暗,栾和君正侧躺在床上,脸朝里沉沉睡去。

    阿萱将泡了迷药的手帕攥在手中,一手向栾和君脸上捂去,一手摸出腰间的短刀向床上举起——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扼住,只见床上的女子一跃而起,却是白玉儿的面容。

    白玉儿从来讷言,出手却狠厉,屏息躲过迷药,将阿萱的两个手腕同时一折,只听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阿萱惨叫一声,几乎疼昏过去。

    白玉儿将她双手向后一绞,压着她跪在地上。

    栾和君和白敞这时才从帐中屏风后转出来。

    “你先出去。”白敞将短刀踢到一边,对白玉儿微微抬头示意,后者沉默地躬身退下。

    阿萱瘫倒在地上,恐惧地看着两个人缓缓走近她。

    “本宫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叛?你叛了本宫,能去投谁?如今看来,本宫居然真的猜中了。”栾和君弯下腰,扯下阿萱脸上的面纱。

    烛光摇曳下,赫然现出一张和栾和君一模一样的面孔来。

    栾和君看着她,露出一种了然而悲哀的神情:“本宫把你送到栾瑞身边,不想却让你生出贪恋荣华之心。你先是首鼠两端,两边隐瞒,单看本宫与栾瑞,谁能赢下这一局。若是栾瑞赢了,你自然还是做你的前呼后拥的宠妃娘娘;若是本宫赢了,你便要演这一出李代桃僵、鸠占鹊巢之戏,是也不是?”

    “为了这个打算,你将本宫送去的香粉暗暗丢掉;又两次三番暗算幼容,就是因为她太过熟悉你,你生怕露出破绽;这一路上,本宫押住栾瑞后宫诸人,不许无关人等走动,反而给了你再次易容的机会。是也不是?”

    阿萱听栾和君一一揭破自己的心思,已是面如死灰。

    白敞在一旁静静听着,神色并不怎样起伏,只是凉凉地叹道:“真是——人心不足啊。”

    阿萱看着他,忽然心中一跳,孤注一掷地紧紧抓住他的袍角:“厂督大人!您只是要用长公主的名分而已,殿下她生性不驯服,私下里对您颇多怨怼,不过是为了性命权势,才暂且曲意逢迎。留下她,于您必有后患。厂督,求求您,留着我,让我来做这个长公主,我对您唯命是从啊!”

    她重重地叩下头去,匍匐在白敞脚边。

    她这一招出其不意,又拿得极精准毒辣。

    栾和君呼吸一滞。

    白敞这才正眼看她,片刻,沉声道:“抬起头来。”

    阿萱的目光急切地投向他,那张与栾和君一模一样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白敞从未见过的神情。

    魅惑、乞怜、不胜柔弱。

    白敞忽地笑了,他蹲下来,托起阿萱的下巴:“你方才说,她私下里对咱家颇多怨怼?”

    阿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点头:“是,是我亲耳听到,绝不敢欺瞒厂督。”

    白敞仿佛很有兴味一样,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栾和君,又看阿萱:“哦,那她都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说,”阿萱捏紧手指,缓了缓气息,也不看栾和君,硬着头皮编下去,“说您不过是低贱阉人,居然敢仗着一时权势,□□欺辱于她,他日一朝得势,必得将您剥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栾和君在一旁听着,眼见自小伴大的侍女毫不留情地当面捅自己刀子,心情复杂难言。

    阿萱说的当然不是真话,可是也没有那么假。她栾和君自己,难道最初心里不曾转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如今情势成真,她又当真要把白敞剥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她并不担心白敞会听信阿萱之言让她代替自己,但阿萱方才所言,却句句诛心。

    七分假掺入三分真,栾和君只怕白敞入耳入心。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心虚却又委屈,连被背叛的愤怒,都暂时搁置一旁了。转头却见白敞神情暧昧地看向自己,只能先处置了眼下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诸般心事,冷声道:“留着你?你会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你的那点小聪明,只配用来对付栾瑞那个蠢货。届时长公主临朝听政,会见三公九卿,平衡各方暗流,经纬天下政务,你会哪一样?你以为有了一张与本宫相同的脸,就能替得了本宫吗?”

    她不欲再和阿萱纠缠,向门外喊道:“玉儿,来!绑了她,塞住嘴裹上脸,打成废帝逆党拖下去!”

    “厂督大人,大人,我可以学,我什么都听您的啊,厂——”阿萱抱着白敞的双腿不肯放,直到被白玉儿塞住嘴拎起来,犹自呜呜有声。

    “等等!”白敞忽然止住白玉儿,栾和君讶然地看向他。

    白敞拾起地上短刀,向阿萱脸上挥出两道,那张脸上霎时就血流满面。白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了塞子往她脸上一泼,棕褐色的液体混着猩红的鲜血一道流下来。白玉儿拿帕子将她脸上的浊物擦干净,慢慢露出一张清秀而陌生的脸来——阿萱本来的脸。

    “这才顺眼,”白敞冷笑道,“带她下去。”

    栾和君也被那惨相吓了一跳——那张脸毕竟和她相同,不由人暗自心惊。如今他处置阿萱,来日——

    白敞搂住她的肩:“长公主,吓着了?”

    “不曾,”栾和君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厂督——”

    此间心事,两人都猜到了彼此的算计。

    白敞最先服软:“臣在。”

    栾和君抬头望进他惑人的墨瞳中,带上一点惊疑和痴迷。

    “君臣有分,是不是?殿下,您是摄政长公主。”白敞低眉,笑着轻磨她的柔白的耳垂。

    他与她,如今究竟还是有几分情意纠葛、几分休戚与共、几分狼狈为奸。即使反目,也不是当下的事了。

    帐外隐隐传来兵士审问拷打的呼喝和来回奔走的繁乱。

    也罢了。栾和君想,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她于是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嗔道:“白卿——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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