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船
夜色笼下来,街上游人只多不少。栾和君不便走动,白敞却非要带她出去。
“像什么样子,你放我下来。”栾和君捶他。
白敞很好说话,把她放到椅子上坐下:“好啊,你自己走。”
栾和君于是更疑心,即使她今日没有崴伤脚,白敞也总要想办法让她走不了路。
她向白敞一点:“你等着。”
白敞一把将她揽起来:“少说话,走吧。”
白敞叫了一顶轿子去河边,又在租船处挑了一艘乌篷船,抱栾和君上去。船只轻便,故而只要一个妇人在船头摇橹,便能行进。
那妇人粗手大脚,包着青布头巾,穿得倒是干净整洁,人也和善。见两人上船,只掀开舱口竹帘,躬身笑道:“公子,夫人请。”
她做撑船的营生几十年,见过许多男女。游船的男人们,或是携了正妻,或是带着小妾,或是包了名妓,可是无论什么身份的女人,被抱上来的还是头一次见。
她看栾和君是姑娘打扮,又被人抱着,疑心是从藏春坞出来的女子。可是度两人情态,又不像恩客与妓子,便只往恭敬了叫。
船舱里并不宽敞,大约只能容两三个人盘腿围坐,两头用帘子遮着,地上铺着细密的蒲苇垫子,舱内一张矮几上摆了几样蜜饯、鲜果,一壶花茶。旁边的竹篮里放着大朵大朵馥郁的白玉兰和两支嫩黄的连翘,在灯烛辉映下,无一不显得鲜嫩可爱。
白敞扶着栾和君坐下,道;“瞪什么?你不曾被叫过夫人么?”
栾和君将袖角从他手里扯过来:“自然是被叫过。你从前不曾听见过吗?”
那时她被叫,霍夫人。
虽然不过那么寥寥几次。大多时候,人们还是称她为,殿下。
栾和君见白敞不响,半是打趣地逞意说下去:“当初霍家娶我,可是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你如今凭的是什么,也要我被称一句夫人?”
“原来你竟是个念旧的人,”白敞也倚着船舷半躺下,“我能给的东西,难道不比当初的霍家多吗?”
栾和君不语,只抽过一条连翘枝子在手里摆弄,绕来绕去,缠成一个小小的花环。
白敞见她此情此状,便凑近她:“怎么,想起你那位霍小公子了?”
栾和君确实想起了霍平霜,自己那位有名无实的少年夫君。此刻被白敞一语道破心事,也不遮掩,挑眉道:“那又如何?”
“不许想他。”白敞扳过她的脸。
船舱里光影摇荡,白敞望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把她拉进怀里。
栾和君也不愿在这时与他争执霍平霜,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拉过他的胳膊枕着,静静地蜷在他怀里。
白敞便俯下身来亲亲她的额头。
上巳节不查宵禁,平江河上游船上的人比白日还多。有大户人家包的画舫,有一两好友驾的小
舟,更有青楼妓子们开的花船,笑语晏晏,好不热闹。
隔着竹帘晚风,拢着水音,飘来歌姬们的低吟浅唱:
“黄柳影笼随棹月,
白蘋香起打头风。
慢牵欲傍樱桃泊,
借问谁家花最红,1
啊,花最红——”
“阿琬,”白敞轻声唤她,带着调笑的意味,“来,唱个曲儿听。”
“做你的梦!”栾和君嗔道。
这一阵的气氛太过温柔缠绵,栾和君心跳个不住,便坐起来,单条腿立着,掀开帘子往船头挪去。
“你做什么?”白敞闲闲地倚着问了一句,却并不拦,由她去。
栾和君挪到舱外坐着,对着一江春水,吹一吹春夜的清风。
两岸房屋白墙黛瓦,窗户里亮着深深浅浅的灯火。水面上游船众多,从几艘大的画舫上传来悠扬的乐声。丝竹细细,花月溶溶。
临船上未出阁的大家女儿们,一年只有这么几次外出游玩的机会,互相拉扯低语着,不时传出一阵低低的笑闹尖叫声。吴侬软语,栾和君听不全懂,却觉得十分悦耳。
唤取笙歌烂熳游。且莫管闲愁。2
栾和君坐在船头,伸手去撩清凉的河水,带起一串串水花。她忽然有些理解了白敞为何一定要带她来游船,要带她来游江南。
在他原本的人生轨迹还没有被摧毁的那些日子,他是不是也曾和家人一起,去吃一碗浇头鲜美的汤面,要一桌味美实惠的老式糕点,乘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漂游在苏州城的春夜里?
“啪嗒——”栾和君身边忽然落下一枚硬物,她拾起一看,原来是一枚白玉扇坠。
驶近的一艘画舫船头立了几个青年公子,其中一个向栾和君拱手施礼,朗声道:“惊扰姑娘了,我家小弟腼腆,不知姑娘可否赏光上岸同去吃一杯茶?”
他身边一个看上去更青涩的小公子脸涨得通红,这时只好也转过身来,深深对栾和君长揖到底:“在下唐突了。”
方才他偶然间瞥到这小小的乌篷船上竟有如此佳人,一时看住了,几个兄长就取笑他,解了他的扇坠向那姑娘扔去,让他好不窘迫。
栾和君头一遭遇上这种事,愣了愣,也不见怪,只是笑道:“我今日有人同游,辜负各位美意了。”
上巳节里,公子小姐们互相相看交际,本是常事。那几位公子也很知礼,纷纷向栾和君告了唐突,命船渐渐驶离了。
白敞听得外头动静,拨开清凉的细竹帘,握住栾和君的小腿,将她扯过来:“外头风凉。”
他从栾和君手里夺过那枚扇坠,开了小窗往船外一扔。
只听嗵的一声,栾和君佯怪他:“你又是做什么?”
她凑近白敞的脸,轻声笑起来:“莫不是,厂督大人醋了?”
白敞将她抵在舱壁上,手背从她的光滑的脸上向下拂去。栾和君便一手按住他的手,一手去推他胸膛。
乌篷船不大,两人在船舱里一闹,船身便晃了晃,在水面上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四周摇动,碰撞,消融。
“这是什么地方,外头可有人,不许胡来。”栾和君不敢高声。
白敞从她身侧撑起一点身子,刮着她的脸道:“你羞了?”
撑船的妇人本已见惯男女厮混,并不以为意。不想船身又平静下来,从里面扔出一块碎银,传来男子的声音:“靠岸,去岸上小酒家要一碟酒香金花菜来,要拿陈酒去烧,不要新酒。”
倒是个体面人。妇人想,她掂了掂银子,忙撑起篙停了船,上岸避开去了。
“还羞不羞?”白敞问她。
栾和君怕冷,扯过他散在一边的外袍裹上:“你要是把我再折腾病了,回去徐大夫必定骂你。”
“咱们不叫他知道。”白敞捧着她的脸,落下细细碎碎的吻。
栾和君亦在他的怀抱里动情,伸手去解他的衣物。
白敞却拂开她的手,不叫她向下触碰。
栾和君骤然清醒,此时此刻与她缠绵的这个男人,身体上有着永远的残缺,永远都不可能让她领略到真正的鱼水之欢。
她退回自己的手,抚摸他的脸颊和长发。纤纤指间揉捏缠弄着他的头发,丝丝,缕缕,极尽缠绵。
“阿琬——”白敞在她耳边唤她的小字。
“白敞——”她回应他。
此时非时,今夕何夕?
直到妇人上船,船身倾斜了一下,栾和君才从白敞怀里翻身躲开,埋着脸不说话。
妇人虽见安静,亦不敢贸然进去,只是将食盒放在船舱前,笑道:“公子,菜得了,钱还又剩,便另打了半壶酒。”
白敞懒懒应道:“你有心。”
他理了理栾和君的头发,伸手拿进食盒:“起来,吃点东西。”
栾和君披衣坐起,见那清炒的一碟菜碧绿可爱,遂喝了一口茶清清口,执箸吃饭。
白敞坐在她身边,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夜景。
栾和君吃了大半碟金花菜,见白敞不防,便伸手去拿酒喝。
“不知道自己要少喝酒?”白敞及时回身按住她的手。
栾和君一撇嘴:“就一杯?”
白敞看着她,动手斟了两杯酒,推一杯给她:“就一杯。”
窗外掠过水乡街巷的风景,白敞忽然扭头,望定了一个方向。
栾和君随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一动:“你原来曾住过这里么?”
那是一处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院落。
白敞默然。
栾和君便去逗他来消解心思:“一茅斋,野花开。原来你心心念念的是这样的朴素真义。”
白敞收回目光,又恢复了那种轻巧慵懒的神态,不屑笑道:“你未免多思。这一句后边写的是,
管甚谁家兴废谁家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3”
他从后面搂住栾和君,声音温柔得近乎引诱:“难道你肯居陋巷,食箪瓢吗?”
栾和君举起一杯酒,微微侧过脸来递到他唇边:“自然不肯。”
白敞在她手中饮尽一杯酒,低低笑了,手臂在她腰间箍得更紧。
栾和君动了动身子,只是笑道:“你放开,别闹。”
外头依然是仕女士子的笑笑闹闹,偌大热闹繁华的苏州城里,只有两人相依。
良夜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