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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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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是个省事儿的,霍鸣和丁可晟的事情,不至于此。”白敞懒得条分缕析,直切要害。

    栾和君道:“阿萱自奴婢而为宠妃,好比穷人乍富,难免张狂了些。”

    “你倒是信她。”白敞凉飕飕地飘来一句。

    栾和君很快反应过来,笑得狡黠:“我自然也信你呀。”

    白敞拿小段的玉条去塞她的嘴:“省省吧。”

    栾和君嚼了一口芝麻香,咽下糕点,又说:“我心里有数,自然要防着的。”

    江南的民政,冯家的豪富,阿萱的忠奸,都在栾和君心头沉沉挂着。她看向窗外,春色撩人,柳媚花娇。

    “江南好时节,”她说,“皇帝一旦到了杭州,必然耽于春色。还是依你的主意,让孟子光、王可他们使使力气,咱们早日聚在金陵。”

    她实在等不得了。

    白敞应好,又拽了她往外走:“既然打定主意,就不必再想了。咱们去宁楼吃饭。”

    栾和君忙系上面纱,又嗔他:“你慢点。”

    白敞有意作弄她,在楼梯上忽然停住转过身来:“好,慢些。”

    栾和君正提裙跟着他下楼,猝然前面一停,她急忙避开,向后一退,摔坐在楼梯台阶上。

    这一下看着摔得并不重,白敞一面来扶她一面笑:“怎么,心思沉,腿脚也沉起来了?”

    栾和君啪地打开他的手,骂道:“混账。”她却并不起来,倒抽了一口冷气,低低呼痛:“我的

    脚崴着了。”

    白敞伸手隔着鞋袜一摸,果然脚踝处肿起一片。栾和君正横眉瞪他,若不是四周人多,必定有好话等着他。

    白敞只好打横抱起栾和君,忍了她在自己胳膊上狠拧的一下:“再掐?要是掐疼我了,胳膊一松劲儿,你可就掉下去了。”

    他故意朝下一颠,栾和君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脖子,恨道:“你就是故意的。”

    栾和君今日穿得娇艳,俨然一个俏生生的闺阁女儿。此刻白敞抱着她穿过人群,举止亲密,惹得人们纷纷侧目。

    白敞倒是不在乎,栾和君却一点都不想惹人注意,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问道:“你带我去医馆么?”

    “去医馆?叫大夫来给你的脚敷药?”白敞把她抱进最近的一家客栈。

    柜台前的一个小姑娘看看白敞,又看看栾和君,红着脸带他们上楼。

    白敞把栾和君放在床上,后背拿软枕靠着,为她脱鞋去袜。

    栾和君也不能不叫他看,咬着嘴唇偏过头去。

    她的脚纤细白嫩,玉色缥净,此刻脚踝处隆起一个肿胀的大包,倒也不红不黑。

    白敞轻轻按了按:“扭伤了筋,骨头没事。”

    他亲自拿冷水绞了一条毛巾给栾和君敷上,出去吩咐了客栈的伙计几句,才又坐回到床边。

    栾和君扯过被子要盖住自己的赤足,白敞却不许:“别捂着。”

    他要看,栾和君顺手把枕头向他扔去。

    白敞一手接住枕头,一手按住她的腿,好笑道:“这会儿又矫情什么?”

    更亲密的事情不是没有做过,只是都你推我拉糊里糊涂,在灯烛光影里搅成一团暧昧的昏黄。

    如今天色明朗、神志清醒,栾和君无所适从。

    所幸她还没尴尬多久,伙计就来敲门了。他依白敞的吩咐去抓来了药,又递过来一个食盒。

    白敞打开研碎的草药,用热水和了,敷在栾和君扭伤的脚踝处,再用纱布缠起来。

    他手指的触感如此清晰,栾和君不安地动了动。她看着白敞熟练的动作,想起徐萌萌曾说过的,白敞的出身和际遇。

    小医治病,中医治人,大医治国。若不是那一年苏州大水,他如今是不是也和徐萌萌一样,是一个名声在外的良医?

    她这么想了,也便这么问了:“你当年,为何不肯同徐大夫一起学医?”

    白敞将她脚上的纱布猛地勒紧,栾和君倒抽一口凉气。

    “徐萌萌是怎么跟你说的?”他整理着纱布的形状,“他家是杏林世家,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我家可不是,我们是做买卖的。岐黄百草,在他看来是治病救人的灵药,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宗宗货物支出罢了,能救人,也能杀人。譬如你脚上敷的这一味连钱草,外敷能消肿止痛,但若是给

    你这样气血两虚的女子内服,只怕要更加血亏体弱。”

    他拍了拍栾和君的脚踝,栾和君立即将包扎好的脚缩回被子里:“你总是要把自己说得那么讨人厌。那你,又为何不肯留在苏州?”

    “苏州城被水淹了,”白敞看了栾和君一眼,转到屏风旁去洗手,“你大概没有见过洪水是什么样子。”

    “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1”栾和君低声诵道,她不曾见过洪水滔天,不曾见过百姓流离,只能从前人的诗句中去想见。

    “尧咨嗟,禹治川,杀湍湮洪水,”白敞带着他惯有的讥讽语调重复道,“哪里这么容易?你以为当今还是尧舜之世吗?”

    苏州洪水发生在地徽十一年,还是父皇在位的时候。栾和君的脸色就沉下几分。

    “一场大水淹过,死人虽多,倒还算有个数。要紧的是大水退去后,田里的禾苗,屋里的死尸,路上被泡胀了的猫狗牛羊,一起发烂发臭。血肉、皮毛、叶杆,统统烂成湿哒哒黏糊糊的乌黑一团。那种气味,闻过一次,终身难忘。”白敞擦了手,将矮几摆在床上,在栾和君面前揭开食盒。

    食盒里是伙计去宁楼买来的江南佳肴,其中一道焖滚肉,烧得酱红油亮,油脂粘稠剔透。栾和君喉头滚动了两下,偏过头去,全无胃口。

    “无人清理,无人掩埋。最先活过来的,是野狗和乌鸦。长公主,大水过后,便是瘟疫。瘟疫过后,便是饥荒。”在宫外,白敞忽然又喊起她长公主,像在叙述一个与己全然无关的故事,“朝廷的官员,或许是贪污,或许是惫懒,又或许是无能。总之那一年,赈灾的钱粮医药,来得一天晚似一天,而每晚一天,就是成千上百条人命。那一年的苏州城,饿殍遍地,疾疫相传,你说,一个大夫,能救多少人?”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大地上被洪水淹过,恰如人被滚水烫过,水虽退了,却在皮肤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水泡烫伤,处置稍有不慎便溃烂发脓,伤及肌理骨髓。

    “你想救多少人?”栾和君被他讲得食欲全无,伸手把食盒盖子重新扣上。

    “我不想救人,”白敞忽然笑道,“我只是要去一个洪水再怎样滔天都淹不到的地方。”

    “但你还是救了白玉儿。”栾和君看着他一贯轻巧的笑意,“她说过,三年前豫州大水,是你前去赈灾,在路边把她买了下来。”

    “啧,”白敞撤了食盒,半倚在她身边,“怎么我身边的人,个个都与你这么有话说?我买玉儿,自然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好的眼睛。你难道看不出,我是为着你吗?”

    他一说这样的话,便是要打岔过去。栾和君哼了一声,并不当一句正经话来听:“你如今的地位,自然是怎么淹都淹不到了。”

    白敞一笑,轻轻托起栾和君的下巴,端详她明丽精致的脸。

    “托您的福。”他说。

    日头过午,在窗棂上洒下被切割成方格的金晖。

    两个人走了一上午,左右栾和君的脚一时半刻也下不了地,索性便在客栈里歇了个午觉。

    白敞笑栾和君没有福气,既没有上巳节赏景游春的眼福,也没有逛宁楼品鉴美食的口福。

    “还不是拜你所赐。”栾和君飞过去一个眼刀,若不是白敞害得她崴了脚,又故意在吃饭前说什么腐尸瘟疫,她也不至于到这会儿还什么都吃不下去。

    白敞笑归笑,还是去给她要了一碗清粥,自己则命人将热过的宁楼菜肴端上来享用。

    栾和君几乎想拿粥泼他。

    白敞只作不觉,以她没吃午饭为由,逼着她将清粥喝完,这才笑道:“谁叫你自己脾胃弱。将就些吧,晚上带你去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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