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奸情
船在江上又慢悠悠地飘了两日,眼瞧着晚间便能到苏州地界。届时皇帝将带着这些人一同下船,入住苏州的行宫,而后走陆路一路南游到杭州,再向北折返至金陵,拜过祖庙后就在金陵登船返京。
侍女们正在打点物件预备晚间下船,栾和君叫人在甲板上搬了一架躺椅,三面用绡纱围上,飘飘荡荡,既不着风,亦能观景。
远处水天相接,一轮红太阳留在天际半个,浸在水里半个,金红灿灿,从水波上烧过来。
栾和君本是生于金瓦红墙内,长于深宫内宅中,此次也是头一回出京,见着这大好河山辽阔景色,一时也看住了。
正见侍女端上一碗汤药来,栾和君接过叹道:“多好景致!偏又要喝它来败兴。”
徐萌萌信步走来,听她这一句,笑道:“殿下若肯排遣忧思,安心休养,自然用不着喝药。”
栾和君无言以对,只好举起药盏:“以药代酒,也罢。”
她心头有大事压着,苦苦思量盘算起来无比谨慎缜密。可于行事言谈上,却是一等一疏阔大气的性子。徐萌萌诊脉断病,察色观人,以五脏肺腑而通喜怒哀乐,以经脉筋络而晓人性世情,自认对这位长公主的秉性摸得清楚,不由更好奇她在政事上会有怎样的阴谋阳谋。
眼看着落日熔金,渐渐没于水波夜色中,栾和君正预备回船舱内用晚膳,只听前头皇帝的龙船上一阵喧哗,似有大事发生。
栾和君蹙眉细听,隐隐传来皇帝的咆哮和女子的哭泣。
“这是如何?”她问打探消息回来的阿芷。
阿芷看上去十分难以启齿:“有人撞破,丁大人与杨妃偷情。”
栾和君懵了一下:“谁?丁可晟和幼容?”
她缓了缓,又看阿芷神情有异:“谁撞破的?容美人?”
阿芷只好如实答道:“是。”
丁可晟因为要向皇帝禀奏政事,故而时常出入龙船。今日因为要预备离船上岸,各艘船上都比平
日忙乱。容美人爱娇,为着下船后要随驾接见大臣,亲自去了私库里挑首饰,不想正撞到丁可晟和杨幼容独居幽室,当即便叫人摁住,转头就告到了皇帝跟前。
栾和君半信半疑。
她眼下只想赶快上岸去筹备正事,盼着皇帝早点回程金陵,并不愿节外生枝。
这样的阴私之事,皇帝又正盛怒,栾和君不好贸然过去掺和。可是吩咐阿萱——阿萱是否还与她一心?此前她明明正告过她,保全自身莫再多事。
思量再三,栾和君还是点了几个东厂暗卫扮成的侍从随行,上了龙船。
“皇兄,这是何事动怒啊?”栾和君一踏上龙船,便见皇帝在甲板上处置人,不由暗自皱眉。丁可晟和杨幼容狼狈不堪地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衣衫倒还整齐。容美人立在皇帝身侧,望向栾和君的神色坦然又无奈。
“滚!”皇帝随手抢过内侍手中的灯盏砸在栾和君脚边。
他二人早就结怨已久,栾和君也不顾忌,冷笑道:“皇兄不必如此。臣妹只是来提醒皇兄一句,这眼瞧着就能看见岸边接驾的灯火了,此时处置人,传出去丢的是我天家的颜面。”
她说的确实是实情,容美人也连忙劝道:“是啊陛下,为这两个贱人,多少不值得。不如先押了下去,等到了行宫再作处置。”
她又拉着皇帝的袖子低劝,一副撒娇撒痴的娇憨模样。皇帝看着岸边越来越近的灯火,阴沉沉地看了栾和君一眼,忽然夺过内侍手中的拂尘,用那紫铜的柄麈往杨幼容头上颈上不管不顾狠抽一顿,扔下拂尘,甩袖走了。
容美人忙跟上皇帝,临走前与栾和君递了个眼神。
无主事之人,栾和君正好吩咐自己的人把丁可晟和杨幼容押下去看管。幼容只是低死了头,不肯抬头,不肯做声。栾和君心中一动,低声嘱咐阿芷:“叫咱们的人看好幼容,不许她自戕。”
岸边明亮辉煌的人群、仪仗越来越宏大清晰,栾和君正一正袍服钿冠,款步离了龙船。
苏州太守率属官们接驾,迎上来对皇帝和容美人说了一箩筐的奉承话。又见栾和君立在皇帝身后,仪态万方姿容艳绝,正要再口呼娘娘拜下去,忽然一根弦猛地一跳,赶紧改口:“殿下金安!”——皇帝身边哪有穿得这么素净的娘娘。也怪长公主这些日子以来在京中一直默默无闻,此次随驾的消息并未郑重通传,他都险些忘了这位殿下。
栾和君似笑非笑地叫他起来,不以为意。
大队人马,以皇帝栾瑞为首,浩浩荡荡进驻了行宫。
栾和君住进一处僻远的别院,趁皇帝那边人多事杂尚在安顿,急令人将杨幼容先带了过来。
杨幼容被缚着双手推进内室,苍白瘦削,双眼红肿,脸上颈上还留着皇帝抽下来的血痕。栾和君心中不忍,忙让阿芷解了她手上的绳索,扶她坐下,问道:“幼容,这是怎么样?”
“殿下——”杨幼容滚下泪来,忽然跪在栾和君脚边,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裙摆,惨声道,“表姐,你杀了我吧!”
她这一声极凄厉,饶是栾和君也被唬了一跳,阿芷赶紧上前来搀她。
杨幼容跪坐不起,只是抽泣不止,半晌,方哭道:“表姐,这不是人能过的日子呀——”
栾和君小心地拉起一点她的袖子,只见她这等豪门贵女自小呵护出的一身冰肌玉肤上,竟都是深深浅浅、青紫不一的掐痕烫痕,看得栾和君触目惊心。她与阿芷半搀半抱地将杨幼容扶起来,正色道:“幼容,旁的不论,你只告诉我,你与丁大人间有没有越矩之事?”
“没有!表姐,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与丁大人没有关系!”杨幼容抓紧栾和君的胳膊,紧张道。
她说得不清不楚,更加引人遐思,栾和君只能耐心劝她:“到底是什么事情?幼容,你进宫,背的是杨氏满族的荣耀前程。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毁的是杨家满门。你不据实以告,我如何帮你?”
杨幼容呜咽许久,才喃喃道:“是是今日傍晚,我去库房放东西,出来时逢上丁大人路过,我便求他求他,带我走,或者杀了我。”
这套说法漏洞百出,栾和君先拣最要紧的问:“为何求他?你们来往过?”
杨幼容摇摇头,又点点头,就是不说话。
栾和君又问:“为何是你亲去放东西?是什么东西?”
杨幼容只是摇头。
“为何要他杀了你?”
这次杨幼容答了话,她看着栾和君的脸,终于放声哭道:“表姐,我我自己不敢啊。”
栾和君心里被她哭得酸楚,心知她不会撒谎,但也再问不出更多来,先叫人把她带了下去,进些汤食。
还没等她再去找丁可晟,容美人就登门了,说是来提人。
“殿下,这件事绝非奴婢陷害,当时众目睽睽,奴婢想遮掩也遮掩不住啊。”待到入了内室,阿萱立即向栾和君辩白。
栾和君点点头让她先别急,又将方才幼容陈述中的疑点一项项提出。
阿萱回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杨妃亲去库房,或许是去送勉铃。这种东西,怕是她不好假手于人。”
“那是什么东西?”栾和君不解。
阿萱只好凑近栾和君耳边低语几句,听得她不由霞飞双颊:“皇帝居然如此”
“皇上觉得杨家偏帮殿下,因此也看不惯杨妃,动辄打骂外,还时常有意羞辱她。譬如让杨妃自渎。”阿萱十分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怪道杨幼容哭得那样惨,这的确不是人过的日子。杨老国公千算万算,既要卖栾和君人情,又要讨皇帝的好儿,只可惜少算一着,算不出皇帝是个罔顾礼法纲常的畜生,生生将曾孙女送入虎穴龙潭。
栾和君强压下恶心,继续问道:“丁可晟从前与她有来往吗?”
阿萱摇头:“不曾听说。但丁大人来往御前,时常与我们碰到,仿佛也曾与她说话。”
她看一眼栾和君的颜色,小心道:“殿下,杨家小姐虽然可怜,但此事一出,丁可晟倒了,对咱们并无不利呀。”
又是这样的说法。先是霍鸣,再是杨幼容。可她栾和君总不能用他们的骨头来垫自己的路。
看眼下情形,想必丁可晟和杨幼容间免不了些孽债情缘。只是自己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栾和君问阿萱:“不管什么法子,你在皇帝跟前能不能保住他两人的性命?”
阿萱垂眸道:“奴婢尽力。”
栾和君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你只说能不能。”
阿萱想了想:“若是只拖延一时,留至回京,能。”
“丁可晟是重臣,杨家是显贵,干系重大,不可妄动。”栾和君再三嘱咐,才叫阿萱将两人带走了。
折腾这一阵,栾和君才想起自己还未进晚饭,向窗外扬声道:“阿芷,传些点心来。”
庭院寂寂,无人应声,看起来侍从皆已歇下。栾和君警觉起来,站到窗边,连叩三下窗棂——这是她召东厂暗卫的信号。
房门被人打开,栾和君转过身,门口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长公主怎么这么馋嘴猫儿似的,都亥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