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行路
青白釉的瓷炉中,灰白的香灰被黄金香压轻轻压平整,镂刻着莲花形状的香篆被放在香灰表面,黄褐色的香粉细细碎碎地撒上去,填满香篆的孔隙。
栾和君用金筷在香篆柄上敲了两下,让香粉均匀成型,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起香篆——
“还是不成。”栾和君苦笑着摇摇头。莲花形状的香粉有一瓣被香篆碰到,破碎洒落,不成型了。她今日已经打了三次香篆,没有一次图案完整。
“这一阵水上风大,行船颠簸,殿下等风停了再试吧。”阿芷知道她心中多思,也不敢说破,见她抛下香篆,便过去将黄金打制的一套香具收拾起来。
南下的船队已经走了一二十天,已入江左地界。皇帝身边除了一些必要的文吏、侍卫外,只带了丁可晟和孟子光两名大臣。朝廷的奏折皆由苏相决议后,再送到船上供皇帝批复——实际上过目的也只是丁可晟罢了。
离了大臣的束缚,皇帝更是荒唐得不成样子。栾和君在自己船上遥遥看着,龙船上扔下过几个宫女,断了气被捞上来时,竟都是光着身子的,身上伤痕累累。饶是皇帝如此在他淫逸暴虐的小天地里纵情耽溺,居然还没忘了栾和君。
前日内侍照例送来了花果、焚香等物,幸亏徐萌萌当时在场,随手蘸取一点香粉闻了闻,脸上的表情瞬间就一言难尽了起来。用他的话说就是,“这样的下作种子,还当皇帝呢。”自然,在场的除了他,只有栾和君和阿芷两个听见。
栾和君的例香里,被掺了足量的依兰和麝香,皆是催情猛药。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言而喻。
例香是不能用了,左右栾和君在船上闲得无聊,索性自己搜集各色香料,照着古方上按图索骥自己配着玩起来。
此时她打香篆不成,将香粉收了一些,让人打点好,有样学样,照样送回龙船上去。顺道命阿芷嘱咐阿萱,左右江南美女众多,这些天离皇帝远些也无妨。
“殿下——”徐萌萌进来见过她,每日这个时辰,他都要来请脉。
栾和君请他坐下,将手腕搭在软包上。
徐萌萌一面诊脉,一面嘴上喋喋不休:“殿下少捣鼓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吧。真要焚香,只弄些上好沉香来烧一烧,静气宁神是正经。”
他收了诊脉的帕子药箱,还在抱怨:“您也是,本来都调理得差不多了,非要出京乱跑什么。近来必定是想的事情太多,没睡好吧?”
栾和君知道他脉学一绝,身体上风吹草动细微变化都瞒不过,便笑吟吟地认了,用小匙挑了一点香粉:“徐大夫,来闻闻本宫新制的香。”
徐萌萌皱着眉头仔细分辨:“白檀、栈香、枫乳香、龙脑、玫瑰1味道倒是很华丽,不过太重了些,殿□□弱,不宜闻。”
栾和君微微点头:“本宫确实不宜闻,此香名唤‘□□花’,怎么着也该供于帝王,应一应皇兄这‘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的景儿。2”
这又何必?徐萌萌心下奇怪,再仔细闻了闻,确实只是寻常香料,并无不妥。他也懒得猜这些贵人们的心思,“啧”了一声来表达自己“你吃饱了撑的”的腹诽。
时近薄暮,左右长公主府的人都在这一艘大船上,栾和君便命侍女摆晚膳,留徐萌萌一道吃饭。
她这几日叫船晃得胃口不佳,故而席上都是一些日常清淡的菜色。
有芥菜虾肉的玉皮绉纱馄饨、淋了明油的平桥豆腐、点了三滴香醋的鱼羹,并几碟清炒春笋、酱瓜鸡丁一类的小菜。
只因前日停船,地方长官送了当地有名的大厨来侍宴,故而这几日船上菜色已是江南风味。徐萌萌食指大动,拿一个小小的白釉玉璧底碗一连喝了三碗小馄饨才打住,大呼过瘾,说是许久未吃到这样正宗的绉纱馄饨了。
“怎么,徐大夫是江淮人吗?”栾和君夹了一点嫩菜尖儿在碗里。
“苏州吴江人,”徐萌萌倒不讳言,“白敞也是吴江人。”
栾和君不意他突然提起白敞,一时有些讶异。她对白敞进宫以前的过往,知之甚少。
“徐大夫和厂督是儿时旧相识?”
“什么旧相识不旧相识,听着怪酸的,”徐萌萌又拿勺子去擓酱瓜鸡丁来佐粥,“认识,从小就认识。那时候我爹在苏州行医,他爹做草药生意,两家生意上往来,家又挨着,可不就从小认识了。”
“后来呢?”栾和君忍不住催他。后来,白敞是怎么从一个草药贩子的孩子,进宫,净身,一步步从污泥里爬到现在的位置,成为令人闻之色变的东厂厂督、权奸大宦?
徐萌萌咽下嘴里的白粥:“后来,地徽二十一年,苏州发大水,淹了半个城,家就给冲没了。他爹娘哥哥,我爹娘小妹,都给淹死了,就我们俩命硬。我跟着郎中去学医,他不肯,自己跑了。”
“再后来,我嘛,天赋异禀——”徐萌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都喊我江南圣手。名声大了,他就找到我了,给我房屋田契、金银珠宝,对我说,他身边要有一个信得过的大夫。”
徐萌萌说来轻描淡写,又夹起八宝酱菜往嘴里扔。
栾和君想要再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她慢慢搁下筷子。
对这两位之间的纠缠弯绕,徐萌萌半点不想多管多问,但栾和君现在怎么也是他的病人,他想了想,还是说:“《黄帝内经》里说,大医治国,中医治人,小医治病。我呢,这辈子顶了天也就是中医。”
“大夫的意思是,白大人是发愿做大医治国吗?”阿芷忍不住插嘴。
“不不不,”徐萌萌诚实地摆手,对着阿芷娓娓道来,“他情操没那么高尚。你看,《千金方》又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白敞,无欲无求吗?慈悲恻隐吗?”
阿芷跟着他稀里糊涂地摇头,感觉自己要被绕晕了:“那大夫的意思是?”
徐萌萌嘿嘿一笑:“逗你玩儿。”
“你!”阿芷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只见徐萌萌正色站起来,向栾和君和她作个揖:“我掉掉书袋,打个岔,是让殿下休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多思无益,不如看顾眼前。阿芷姑娘,见谅见谅。”
他正经起来,阿芷也不好再苛责,一扭身不说话了。
栾和君轻叹一口气:“是,多谢徐大夫了。”
徐萌萌今日所言,是她多嘴一问问出来的。本来,白敞过去如何,与她并无干系。
徐萌萌这里用过晚膳告退,栾和君倒也谨遵医嘱,趁着夜还不深,凉意还不明显,吩咐打开船舱四面窗户,将各色香料的气味散出去。舱内的气味舒服了,才依徐萌萌所言,闭合门窗,点上沉香。
沉香醇厚悠长的香气弥漫开来,带一点微微的甜味儿。栾和君倚在榻上假寐,小丫头们在高床绣褥上点上薰笼来熏被褥和明日穿的衣裳。阿芷捧来饭后用的桂圆桃胶,怕栾和君口中无味,又滴了两点龙眼蜜。
焚香品茗,莳花候月,都是风雅情致。原本,若无宫廷事变,殿下就应当过这样富贵清闲的日子。阿芷心中感叹,上前轻唤:“殿下?”
栾和君睁开眼睛坐起来,接过甜品尝了两口,问道:“北境十六州如何了?还是旱着吗?”
方才徐萌萌说起十几年前苏州大水,倒提醒了她。今年开春以来,北境一带滴雨未下,眼看着春播在即,再不下雨,一年的收成就没了。北旱南涝,旱涝又往往相伴而生。栾瑞即位以来,逼榨民力太过,一旦入夏,倘若江南再发大水,只怕不等她料理皇帝,天下就要整个儿地倾覆了。
而这次南巡,又是她暗中促成,若是江南在政变之前先发民变,她就成了栾氏的千古罪人。
没有多少时候可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