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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跪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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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车驾俱已备齐了。”

    为着栾和君随驾南下,长公主府上上下下忙了好几日,将随行的东西打点齐备。

    “唔,珏儿的东西都装点好了么?小孩子家家,半点不能马虎。”栾和君扬声对门外吩咐,屋里厚厚的暖帘后,栾珏趴在她膝上,双手抓着一个红布金线缝的小老虎,胖乎乎的胳膊像一段一段

    的藕节,正昂起头来望着长姐笑。

    “前两日还喜欢那个小金猪呢,今天就丢在后头,抓着小老虎不放了。哦——”栾和君笑眯眯地做了个鬼脸俯下去逗他,再直起身时已经一脸平静:“叶嬷嬷,珏儿交给你了。”

    叶嬷嬷心知再劝也无用,只能强忍心中酸楚,轻轻拍抚着栾珏道:“公主放心,只管自己保重。”

    栾和君为幼弟的安危起见,要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抱来怜幼坊中从一名孤婴随她同行,将栾珏留在京中。她轻轻刮了刮栾珏饱满的小脸蛋儿:“来日我姐弟再见,不知是何光景了。但愿——”

    她的声音低下去,外头已经车马齐备、安静肃穆的随从队伍忽然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有小厮急急地从大门外跑了过来,阿芷随后打帘子进来:“殿下,皇上的御驾被大臣们拦在城外了。”

    此次南下走水路,御驾和随行的宗室、朝臣都要乘车先出城到洛河,再由皇家码头登船南下。皇帝的车驾刚出城门,送行的群臣却突然挡在了路前,以苏昭为首,跪地不起,要求皇帝处死容嫔,方可南下。

    “有此妖妃伴君随驾,天下都将耻笑朝臣不谏、天子失德。为陛下千秋声名计,为万世朝纲计,请陛下诛杀妖女,以平众怒、抚人心、安天下!”苏昭鲜有此辞色俨然的时刻,百官之首的老丞相撩袍端带,跪在了帝京外的尘埃里。

    皇帝无故打断光禄卿霍鸣的双腿,事后不上早朝、不复奏章、不见大臣,一道圣旨就要南下游玩,怎能服众!此刻数十名四品以上的官员,都随苏昭一起跪在了御道上。

    “老贼大胆!”銮驾上的皇帝重重地拍着黄金扶手,“叫神羽卫来!叫神羽卫把这群混账统统制住!”

    “陛下,陛下!”丁可晟赶紧劝住他,那帮文士儒生,倘若真见了刀兵,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苏昭未必肯以血喂刀,可是保不住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里会不会有愣头青,要是真出了往刀刃上撞的,传出去说皇帝斩杀大臣,更加无法收场。

    好在白敞这个手里有兵的没来掺和,霍鸣这个苦主也不在当场,丁可晟这边好容易劝住皇帝,又去劝苏昭:“苏相,何必闹成这样?”

    苏昭看着他冷言道:“丁大人,你以为,陛下如此,你这个大司马又能做到什么时候?”

    孟子光在皇帝随行的队伍里。他并不知道容嫔是栾和君身边的人,想出去添一把火,又怕烧及自身,索性告了个腹痛,跑去附近林子里躲着,省得皇帝把他找过去。

    “苏丞相原来还会这一手。”栾和君的马车也已经出了城,静悄悄地缀在了皇帝车队后头。眼看着日头渐渐偏西,前面君臣已经僵持了近三个时辰,据说苏丞相已经有意在城外搭起营帐,皇帝不点头绝不回城。

    这边车厢里阿芷已经端来糕点,又生起小炉煮热茶。她不似平时活泼,紧紧抿着嘴,好几次都将茶水泼到了杯子外边。栾和君知道她担心妹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不妨事,别担心。”

    眼看事情已经闹得够大了,栾和君从自己身边摸出栾珏之前抱着玩的小老虎交给阿芷,轻声道:“悄悄地,递给苏相。告诉他说,九殿下年岁小,受不得一直耽搁在郊外,且让一让,九殿下记得他的好儿。”

    霍鸣这件事,必定要给个说法。她可不想让自己的人顶了罪名,反而把皇帝的过错轻轻揭过。

    不远处,白敞看着阿芷面带喜色地从栾和君马车里出来,便晓得栾和君终究不忍心看阿萱去死。

    “妇人之仁。”他哼了一声,还是吩咐安海,“别叫孟子光再躲懒,让咱们的人也去劝劝苏昭,

    罢了吧。”他虽不随苏昭跪谏,但跪着的那些青壮官员里有不少是他拉扯上去的。

    在皇帝身边放一个受宠的女人固然收效甚佳,但阿萱在栾和君身边的时候不声不响,如今撒出去,未必是盏省油的灯。更何况,他一看见那女人顶着那样一张和栾和君相似的脸伺候在皇帝身边就犯恶心。

    安海答应着去了,约莫一刻钟回来,却见白敞仍然立在暮色里,一袭深紫的官服单衣在初春的大风里猎猎作响。

    “主子,”安海忖度着,“要不要奴才去请长公主?”

    御驾后头,各府车驾都被耽搁了好几个时辰,朝臣、女眷们都纷纷下了马车轿子来吹吹风醒醒神,互相叙话。加之各人的仆役侍女各各围作一团,嘈嘈杂杂,栾和君往路边站一站,和白敞见一面,也并不是什么显眼离奇的事情。

    “不必了。”白敞的目光停留在初春颜色寂寞的荒原上,不知踪绪。

    安海于是立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出声了。

    他跟了厂督大人近十年,如今却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那时他跟着白敞,不止一次亲耳听到过这位长公主向先帝进言:“国事大端,岂可委于阉宦内侍?”那时白敞脸上的不悦和寒意,他看得清楚。

    后来栾和君失势,居然敢破着名声贞节尽数不要,求到白敞门下。安海以为她落在厂督手里不会比倡优之流更有体面,东厂里折磨人的把戏,细碎的、惨厉的、暴虐的,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完。

    谁料厂督居然不肯敲弯她的骨头。他与栾和君来往,哪怕傲慢,哪怕嘲讽,却从没有下过重手。毕竟安海曾见他在东厂的刑室里亲自将锥子凿入人的头骨。他绝不是什么明月清风、和颜悦色的君子。

    安海觉得自己逐渐咂摸出一点滋味。厂督为她酿菊花酒,焚她制的柏子香,两个人可以深夜对饮,宫中相拥,厂督甚至不惜大费周折对太后动手——原本这与他们东厂有什么关系!

    长公主也来厂督房中赏花、用膳,甚至过夜,厂督的卧房里从此常备了女子的桂花头油和胭脂香粉。安海曾在窗外见她揽镜自顾,一只手梳理乌发发梢,一只手抚弄着膝上那只厂督极爱宠的白猫。

    可是这点滋味又咂摸不透。因为厂督同样派人监视她与北狄可汗的来往,同样派人去打探她病势的虚实,同样不肯南下而要自己紧握兵权。他从不提起长公主,只有那一次反常的月下舞剑,他说她,有方心而无媚骨,神色郁郁。

    安海难以窥见二人的闺闱私语、□□密言。然而哪怕他能得见,恐怕也只会更加困惑。

    白敞的声音打断了安海的百思不得其解:“回城后将甲子卫调出,供长公主差遣。”甲子卫,是东厂六十支暗卫中最精锐的一支。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安海:“明着交给长公主,让她调遣。一有异变,即刻报与咱家。”

    前头跪谏的群臣终于有了动静,皇帝当众下令,降容嫔为容美人,罚俸一年。算是勉强给了大家一个台阶下。苏昭默默良久,还是退在一旁让开了御道,宽大的袖子底下,笼着一只小小的布老虎。

    停滞许久的车队终于缓缓移动起来,难以计数的车轮在道上带起阵阵尘埃。

    白敞此次并不随行,他翻身上马,看着栾和君逐渐远去的车驾,勒缰调头,疾驰回城去了。

    高大巍峨的龙船上燃起灯火,将洛河水照得通明。

    衡初二年,皇帝栾瑞声势浩大的南巡终于拉开了帷幕,它因途中发生的那场被后世称为“金陵国讼”的政变而被史家反复书写,被文人细致揣测,被歌者永远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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