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欲擒故纵
比起临安的秋,京城的秋更加深浓。
火红的枫叶零星飘落,一点点沁凉,半醉般的清净,几多风霜,几多情致。
法事是从午后开始的,容莺跟着淑妃在内堂礼佛,其余贵女则被安排在东偏殿里抄写经书。
一直到残阳铺水,如彤的霞光洒落在重重殿宇楼阁间,芳若才通知众人放下手头的事情,前去膳厅用膳。
这些贵女平日里都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只这半日下来,便已苦不堪言。
她们三三两两地前去盥手,之后捏捏肩颈、敲敲手臂,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享用晚膳。
容莺结束了内堂的法事,走进膳厅时,只有李弘文妹妹李悦宁身后的那一桌是空的。
她带着春杏蹀躞过去,甫落座就听到李悦宁在前面和身旁的女子小声抱怨。
“没想到抄写佛经也是件体力活,这该是我出娘胎以来,吃过的最大的苦了。唉哟,我的胳膊,我的腿啊,都快要不认得我了!”
那女子吐了吐舌头,小声附和道:“就是!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结果,到了这儿一看,全是素的!我请问呢,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容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们,猜测和李悦宁搭话的约莫就是叶阁老的嫡孙女叶绾绾。她常听表姐严心吟提起,这两人好得就跟亲姐妹似的,几乎形影不离。
“嘿,快瞧谁来了!”李悦宁忽地用手肘戳了戳叶绾绾。
容莺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向门口,发现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穿胭脂红衣裙的女子。
墨发半挽,肌肤白莹如玉,眉心一点朱砂,鲜艳夺目。因她走的是先秦淑女步,更显得身段婀娜纤细,属实吸引人的眼球。
“咦,怎么是她?”叶绾绾轻轻地发出疑惑。
李悦宁压低了声音道:“听闻圣旨一下,苏尚书家的嫡小姐便病倒了,无奈之下,只得让这位庶出的二小姐入宫。”
她们说话间,这女子已迤然走到了容莺身前。
她轻施一礼,朱唇轻启:“容小姐,我是兵部尚书府的二姑娘苏玫,不知可否有幸能与你一起用膳呢?”
她声音柔柔媚媚的,与她的眼角唇角一样,有些上扬,令人难以拒绝。
容莺忙起身,还了一礼,“不胜荣幸,苏姐姐请坐。”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玫多少知道些他人对自己的恶意揣度,但见容莺还能以良好的教养与风度面对自己,不禁温婉一笑,“多谢容妹妹。”
看着两人落座,李悦宁眼中透露出一丝轻蔑与不屑。
一个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凭着悲惨的身世博得了淑妃一点点可怜的同情心;一个是身份低微的庶女,凭着卑劣的手段争到了进入皇宫的机会。
仅仅只是容貌稍有出众罢了,除此之外,毫无出彩之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翻出花来,也只是起到一个陪衬的作用。
李悦宁嘴角微微上扬,懒懒地收回了视线。
这时,春杏端着斋菜回来了,“小姐,快吃吧。忙了大半日,也该饿了。”
“嗯。”容莺微颔首,而后与苏玫客气了一声,“苏姐姐,那我先吃了。”
“容妹妹,请便。”苏玫微笑道。
容莺拾起筷子,搛了块萝卜,方送入檀口,膳厅外过道倏地脚步声轻响。
“咦,那不是太子殿下吗?”
“还真是!”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最是纯孝,定是心疼淑妃娘娘住在这寒酸落魄的宫殿,特意来陪淑妃娘娘用晚膳的。”
窃窃私语间,那高八尺有余的身影匆匆掠过膳厅窗扉,昂藏挺拔,高大如松,哪怕是隔着窗纸,也无比耀眼。
霎时间,膳厅内的贵女们齐刷刷地端正坐姿,就连离窗较远的苏玫也有意无意地调整了下髻上的珠钗。
见状,容莺突然就觉得嘴里的萝卜不香了。
秋后萝卜赛人参,她本是最喜欢吃萝卜的。
可若真不吃的话,又怕明日晨起身子会发虚。
她艰涩地咀嚼了会儿才堪堪咽下去,而后一粒一粒地数着米吃饭。因着自小身体底子差,她用膳会比寻常女子慢些。
此时此刻,被强行喂了一口暗醋,更是食之无味,难以下咽。
是以,等她用膳完毕,膳厅也没剩下什么人了。她拈起绣帕,擦了擦唇角,起身时,春杏替她拢上披风,主仆两人才出了膳厅。
夜幕已悄然降临,月明星稀,整座凝霜殿静谧异常。
容莺正欲回西偏殿,转过一道回廊时,忽听见前方传出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像是捏着嗓子说出来似的。
“太子殿下恕罪,臣女不是故意冲撞殿下的。”
她脚步猛地一滞,循声望去,只见宫灯光影错落处,站着一高一低两道人影。
高的自是殿下无疑,而低的看上去有些像李悦宁。
一想到李悦宁在许芙昕的生辰宴上意欲围堵殿下的行径,容莺忙拉着春杏躲进一簇矮冬青后面。
她纤细白嫩的手指掐着冬青碧绿的枝条,猫着腰支着耳朵偷听他们讲话。
殊不知。
卫遒天生敏锐,眸光一转便发现了她。他素来冷情,本要在第一时间开口赶人,却忽起了让女孩吃口醋的心思。
他目光深了深,下一瞬,说出口的话却是:“滚。”
还是舍不得。
他太了解容莺,就跟护食的孩子一样,哪怕自己暂时不吃,也不想让别人觊觎。
长眉横斜,他冰寒的眸色射向碍眼的人。
李悦宁顿时骇得花容失色,纵是再仰慕欢喜,也不敢再逗留片刻,扬起绣帕掩面,转身便跑。
看到这里,容莺就是再傻也猜出殿下发现了自己。她讪讪地从矮冬青里走出来,佯装淡定地继续往住处回去。
转身之际,披风划出一个极为柔和的弧度,皎洁的月光交错着氤氲的灯光同时洒在她的身上,披风、墨发、肌肤,都闪烁着浅浅的光泽,美得些微不真实。
听到身后追来了沉沉的脚步声,她眉眼渐渐松泛,不禁放慢步调,朝一株高大而隐秘的榕树下走过去。
五六步之后,手肘倏地一紧,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生气了?”男人气势不再如方才那么冷冰冰的,一双凤眸却还锋锐。
毕竟是在淑妃娘娘的宫里,容莺不想与他拉拉扯扯。她挥手想要甩开他,却没有成功。
“没生气。”声音闷闷的。
卫遒深深睨她一眼,嘴角都扁下去了,还不承认。于是,说了句不算解释的解释:“没撞上。”
容莺回眸,迎上他通透的目光。
她的殿下,面容丰神俊朗,气度雍容华贵,即便在黑夜里,也如云间皎月般耀眼。
三年前,她抱着及时行乐的心态接近他,遂从未考虑过长久的将来。而今,面对着比先前更招蜂引蝶的男人。
她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占有欲是多么浓重。
但她断然不会向他承认自己在吃醋。她水眸注视着卫遒,眼圈儿微微染上了海棠般的浅红色。
“殿下无需向我解释,我又不是殿下的谁。”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搁谁不气?
卫遒神色一滞,旋即眉宇间聚起狠厉的狂狷,冷冷一哂:“对,是孤多此一举。”
说罢,大手倏松,连个眼神也不再给容莺,拂袖便走。
秋风飒飒,吹得他衣袂飘荡,如墨的长发随风飞扬,整个人显得尤为地落寞寂寥。
自春杏的角度,还能瞧见卫遒那隽秀的眉眼染着薄薄的怒。
“小姐,你方才说的话会不会忒重了些?好歹殿下都纡尊降贵,主动来找你说话了。”
容莺巴巴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心里也正呕呢,“我哪里知道他会说走就走!我还以为他会说”
春杏讷讷地问:“说什么?”
容莺稍稍耷拉下双肩,“我以为他会说,我是他的卿卿嘛。”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曾经情浓意浓之时,殿下也会捧着她半张芙蓉面,用低磁性感的声音,亲昵地唤她“卿卿”。
春杏:“”
但凡这两人再多说一句,也不至于啊!她在一旁只有干着急的份,简直比看话本子还累!
回到东宫,卫遒的脸色已黑到极致。
偏生还有人别不出苗头。
“殿下,殿下,内侍省今日送了好些新鲜可口的瓜果来。”
“奴才特意挑了几样容小姐爱吃的,要这会儿就给她送过去吗?”
“她身子娇滴滴的,得仔细养着。这几日在宫中礼佛,辛苦不说,光吃斋菜,怎受得了?嘴里肯定会没味的!一没味,定又吃得少。”
“对了,顺便再拿一盏糖渍杨梅去,给她甜甜嘴儿!”
“闭嘴!”卫遒狠狠剜了眼一旁喋喋不休的人。
周勤不知主子怎么突然发脾气,眨着眼,有些懵然。
卫遒冷声道:“她是孤的谁?孤要关心她嘴里有没有味?”
容小姐是殿下的谁?
周勤心道,这的确是个好问题!一时之间,他竟答不上来!
见素来机灵的奴才愣住,卫遒愈发不耐,厉声道:“此等小事都要来问孤,孤要你有何用?”
周勤一凛,脑子飞快地转着转着,终于转出个结论——
殿下大抵是口嫌体正直的毛病又犯了!
“殿下教训得是,奴才明白了!”
他明白得立即却行而出,疾步踏下庭除,朝徒儿石头迅速打了个手势。
“去,把为师挑选的那些个新鲜瓜果,悄悄儿地给容小姐送过去。”
“麻利的!放机灵点!万不可被人发现!”
石头扬眉,贱兮兮地道:“师父,您老就放一百个心吧!徒儿呀,就是那会打洞的老鼠,但凡被发现一根毛,就把自个儿的脑袋拧下来给您老当球踢!”
“油嘴滑舌的东西,快滚!”周勤啐了口,便朝石头的屁股上踢了脚。
一刻钟后,容莺刚收拾完,正准备吹熄灯火休息,忽地听到有人在门外叫唤,声音轻得就跟小老鼠似的。
“容小姐,快开开门呐。奴才是东宫的石头啊!”
春杏闻声,忙去开门,只见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公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属实是有些谄媚了。
“姑娘好,奴才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送这些新鲜瓜果的。”
“太子殿下还说,容小姐潜心礼佛,实在辛苦,切切要爱惜玉体,该歇息时就要歇息。倘若身子累出个好歹,殿下定会心如刀绞,轸念万分的。”
石头有意帮主子说话,不免添油加醋,极尽渲染。
春杏听得一愣一愣的,方才走得那般决绝的人又是谁?
她不敢相信地问:“太子殿下真这么说的?”
石头重重地点头,就差拍胸脯保证:“那必然是这么说的。如有一字是假,奴才当场就把脑袋拧下来给容小姐当球踢!”
听他说得血腥,春杏连连摇头,忙把菱花格子门又往里打开了些,道:“刚好我们小姐还没睡呢,公公请随我进来。”
石头笑道:“凝霜殿不比东宫,人多嘴杂,奴才就不进去了,劳驾姑娘转交给容小姐。”
说着把瓜果篮子递给春杏,而后打了个千便一溜烟似的跑开了。
春杏拎着一篮子瓜果,阖上菱花格子门,走进内寝的时候,还是觉得稀奇。
“小姐,太子殿下也忒奇怪了。方才分明气得不轻呢,这会儿怎又派人送东西过来了?”
说着,将石头方才的话又一字不差地传达了一遍。
言毕,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惊叫道:
“哦,奴婢知道了!太子殿下这是在对小姐你欲擒故纵啊!”
“之所以请那么多的小姐入宫礼佛,其实就是为了制造紧张的气氛,以此刺激小姐你,让你生出嫉妒之情!”
“太子殿下一定是还深深爱着小姐你呢,所以才会不惜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你!”
“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让人心驰神往。”
从篮子里拾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香气馥郁得叫人忍不住想要立即咬一口。容莺若有所思地凝视着。
甩完脸色,甩钩子
不得不说,殿下这一招欲擒故纵,甚是高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