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丢车保帅
洪水过后,大地露出苍白的面色,带着一副哭丧的脸面向苍穹,诉说着一百二十天以来的点点滴滴。除了因贪恋这片辽阔的大地的诱惑,来不及游走的小鱼小虾正在浅滩上做着最后的挣扎,沂河淌的秋天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没有。
半个月过后,水分迅速蒸发,土壤变得最适宜播种的时候,河淌内响起了隆隆的机声,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那些忙碌的身影又开始播种着春天的希望。
期中考试过后第二天,陶花便收拾自己的东西,气汹汹离开了校园。很快,陶花诀别讲坛的消息便在校园里传开。对于她的决绝而去,人们众说纷纭,但多少也还有惋惜的成分,“可惜了,一个老高中生……”“要是继续磨练下去的话,会是个好老师……”
每当学校老师的中途离去,最忙碌的还要数俊主任,他要把陶花所带的课给安插下去。中途走人是最令他头疼的事。不过,在这乡村小学校,也是常有的事。所谓铁打的阵营,流水的兵。人家毕竟是代课教师,看不到半点希望,一旦有了新的活路,必定拂袖而去。
可陶花却不同,明明带得挺好的,又不影响她养猪,还不耽误地里的农活,看家守实的多好。她是怎么了,说走就走?
为了陶花撇下的课,俊国已经酝酿了几乎可能的所有方案,总觉得还是不太妥当,就和蔡华说,“蔡校长你看,常识课还好,找一些年轻的挂一挂,道理跟他们说清楚,学校中途走人,也是万不得已之策,吃点苦吧,还是能说得通的,只是这语文主科,工作量大,须一个专门的人带才行!”在俊国眼里,一个班级的主科突然歇下来,这可是火烧眉毛的事情,所以他继续催促说,“得赶紧想办法啊!”可这事到了蔡华这里却变成烧就烧吧,烧完了眉毛不是还有头发吗?那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
“哦,课的事你先别急,放学你最好先去趟陶花家,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顺便劝劝她,说不定她还能回心转意呢?那样的话,岂不更好!”对于陶花的离去,蔡华一直在心里发难为,说句心里话,也是一根刺头去掉了,作为一校之长,多少还是要在心里好受一下的,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哪方面做得不到,让她产生这样的想法,那样的话,就不是得罪一人两人的事情了。由此他想到陶花的男人,她男人的狐朋狗友,甚至她男人的靠山……这还得了!不过,当他把对陶花的所有的记忆捋一下过后,觉得除了俊国在那次评课上说得有点露骨……其他人,似乎再也找不出丝毫对陶花的不恭。至于俊国得罪人的事,似乎与自己无关。但又一想,不对,俊国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学校的所有人、所有事怎能说和自己无关呢?想到这一层,他就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必须要有所动作,作为一校之长,他才不能像一个普通老师那样,沉浸在陶花离去的快乐之中不能自拔,这是很危险的!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要俊国主动上门,去冰释前嫌,再妥当不过!至于那区区几节课你着急什么呢?连“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道理都不懂!正好,俊国主动凑过来了,所以他这回反应的速度连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什么?我去……我才不去!你是校长,要去你去!”哪里晓得,俊国这回反应得更快,且态度的坚决,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难道他也和其他老师一样,因为自己的昨天的一次小小的失误,原本的心目中的校长的形象呼哧就矮了半截!嗨,怎么说呢,这些老师一个个看见他的时候,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响快了,好像藏着掖着什么东西害怕让他发现,无不别别扭扭地过去,简直!
“一个个的难道要我这个做校长的在大会上深刻检讨,你们才会忘记我的过错!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以前不还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说么?’要是叫我这个一校之长做了检讨,我以后还怎么做这个校长?你以为这里是美国啊!”一想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蔡华的自信心就上来了,“这点小过错又算得了什么呢,一点小把戏罢了,又没偷又没抢的,算不得丢人!最多也就算弄巧成拙罢了!嗯,对了,弄巧成拙!
“还有,俊国你别为自己是普通教师,拿跟他们一样的眼光看着我,要知道这个时候是最考验你政治素养的时候!你刚才竟然直接地推翻我的布置,从这一点看,你的立场在动摇,你的思想在滑坡,由此我可以断定——你正处于一个无比危险的境地!”
所以思想这东西确实是很可怕的东西。本来蔡华今日的心里是很狼狈的,比老鼠过街好不了多少,但经他这一思考,其实最危险的竟是俊国。只要在心里树立一个重大的危险的目标,相对于自己的那一点小小的尴尬,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事。所以他正要理直气壮地给俊国施加一些压力,让他乖乖地听从自己的话,带着一溜小跑领命而去,一个意想不到的小插曲上演了——
“你不去,我去,正好我离她家近些,顺道拐个小小的弯就是了!”爱凑热闹的树行这时候就数到他了,他正想去参观参观陶花的猪圈,惦记这件事已经好久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说转正以后的工资马上就要造表了,听说之前的还要补齐,是从今年的一月份开始补起的。一想到这些,他就很想表现得积极一些,好对得起党和国家发给他的这份崇高的的待遇。
对于陶花的离去,众说纷纭,他也很想去阵地的最前沿探个究竟。至于她来与不来,可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
蔡华心想,只要学校去个人,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即便去一条狗,只要是代表学校,你就再也不好怪哪个。俊国是最好的人选,可是没有碗,瓦片也好的,只好应允了。
当树行叩开陶花家的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院子里显然许久没有收拾,杂物的随意丢弃,甚至胡乱摆放,让不大的院子显得凌乱不堪。猪食盆上了锅台子,鸡屎拉到饭桌上,吃饭的碗还没来得及洗刷,不晓得是哪一顿留下的饭粒尚在桌面上等待女主人来收拾……丁国璋穿着个花裤衩子,松松垮垮地从躺椅上爬起来,胡子拉碴的样子看着苍老许多,那双失神的眼睛,分明要告诉他的老师:好久没有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看来这小子是彻底地海了。
海了,就是没救了。
两口子如遇知音。对于陶花的离职,树行能代表学校,又代表自己,上门造访,一探究竟,可谓给足面子,这对于处在落魄之中的人,真是雪中送炭!哪里晓得,当树行把她家的猪圈里的一应配置尽收眼底过后,便再也不想多呆一分钟了。可是,手脚麻利得就像安了电钮的陶花早就收拾停当,冷盘已经摆好,小酒杯擦得唰亮,丁国璋又拉住他的衣襟不放,两只眼睛里放着近乎哀求的光,说,“老师诶,难得你这样瞧得起我,这到饭时了,怎好拍拍屁股走人,你不就骂我么!再说了,你回家还能不吃饭啊,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不还也得喝吗?”
话说到这份上,再走就实在不像话了,于是干脆就“客随主便”了。
几杯酒下肚,两人越说越投机,国璋恨不得把肠子都翻过来给老师看看,他说,“这辈子所有的老师当中,除了你我谁也不服……来,干了!”小酒杯底朝上过后,很快又满上了,他又说,“这一杯代表我对你罚我站冰块的感激之情……你不晓得……”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树行赶紧说,“国璋,不能这样喝了,我都要醉了……”话还没说完,就端起酒杯,一仰脖子,那种豪爽劲儿是在一般的酒桌上难得遇见的。
“嗨,老师!嗨,陶花!你们不晓得,我那个时候就是……大概胆还没长出来……别人不敢走,我敢!你们不晓得,人走在冰面上,嗝吱嗝吱响,真好听啊……站在崖上的那些胆小的吓得额头上冒冷汗,我才不怕,冰面下的水顺着裂缝往上翻,弄湿我的不关风的鞋子,我还不怕……来干了,老师!”
树行晓得这时候要是不干的话,是说不过去的,就二话不说干了。
“……别看我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见了老师您,就像猫见了老鼠一样……不对,老鼠见了猫一样,不晓得为哪样我就是怕你……”
小酒就这样一杯一杯喝下去,直到女主人上来,算是临近结束的时候到了,可是国璋显然还有许多话还没有说完,他说,“要我说,当年您还是罚得太轻了……来,干了!”
直到喝干第三瓶“稻花香”时,国璋说,“这辈子嗯最瞧不起的老师就是‘豁子’,太不够意思了……简直!还有蔡华……哪里能做校长呢,我看除了老师您,哪个也做不好这个校长!”
一听这话,树行禁不住站起来,完全忘了自己是老师的身份,激动得一把拉住曾经的学生的手,颤抖着说,“国璋啊,老师总算没白培养你!……”
喝得东倒西歪的“一头丁”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老师送过小石桥,说小石桥下的流水黑漆漆的,过了小石桥,他就放心了。
夜晚的乡村静寂得有些叫人害怕,站在小石桥上的两个醉汉的狂言,就像魔鬼的咒语,在沉沉睡去的村庄里横行无忌。
树行拉着国璋的手,最后说,“国璋,你的事我听说了,要不是俊国那个撒尿不拐弯的横插一杠,也不会弄成这样……!”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已经走到小石桥的那一头,树行还能听到他在咬牙切齿。这一招火上浇油的法子,树行果然运用得无比的娴熟了。借刀杀人,还能不留痕迹,才是要诀。
自从教师节那天醉酒过后,拿着菜刀到学校门口胡巻瞎骂一通,一头丁再也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醒酒过后,不禁一身冷汗,晓得自己犯下大错,又不晓得怎样去弥补,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消息总算捎到蔡书记那里,气得蔡书记当着许多人的面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好在“父打子不羞”,蔡书记毕竟是自己干大,打就打了,骂就骂了,算不得丢人的事情,但愿事情到此为止吧。
蔡书记也满心以为,这样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大义灭亲,传出去不光对自己有好处,就是对丁国璋也不无坏处。可是,舆论上关于他对属下管教不严的说法还是传开了。但只要丁国璋夹起尾巴做人,老实一阵子过后,事情或许会平息下去。可是,他对这件事想象得太过于简单了。
为着计划生育的事,丁国璋可是得罪了不晓得多少人,这可是子孙仇,所以谁也不想放过他。水嘴大爷其实是不起事的,他是庄上的长辈,逮着机会,他对蔡书记说,“你不把丁国璋颠倒颠倒,恐怕众怒难平!”蔡包天不以为然。
讪话大王以为,这样公然到学校门口惹是生非,这是文革的尾巴还没有扫清,有抬头的可能,他告诫蔡书记,“不要大姑娘坐在石头上——阴(因)小石(失)大。”一阵哄笑过后,蔡书记又把他当做耳旁风了。
直到那些孩子在俊国手里念过书的家长得知这一情况,他们为俊国鸣不平,说这世道难道真就“和尚打伞——无法(法)无天了!”,关键是不晓得哪个放出一句狠话,“要是这事没个说法的话,年底要是再起税的话,关于村里的提留,必定要说道说道……”
这一招可是击中了蔡包天的命根子,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选择“丢车保帅”,把丁国璋的计生专干直接给撸了,让周会计兼着,只给了个通讯员的狗腿差事叫他支应着。要知道,自从有了电话这种现代化的东西,通讯员这个说法好像已经在干部当中失传了。再说了,村部的喇叭修好以后,只要在喇叭里哼哈两声,什么事不是一清二楚,还要通讯员干什么?
国璋也晓得,其实说是让他当通讯员,就是给个手指头叫他遮遮脸,意思就是说村里再也不会用他了,害得他整日闷闷不乐,就像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
自家的男人遭此下场,陶花想想再在学校混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便干脆拍拍屁股走人了。从此两个人的日子从彩云飘飘的天空,一下子跌落荆棘遍布的荒郊野外,真不是人过的。所以对于树行的造访,这对就要走投无路的夫妻简直感激涕零,这才晓得,小小人缘在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圈子当中,是多么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