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冷战
冷战,也有些日子了。
关于树行转正的看法,其实是众说纷纭的,普遍的看法是,这样的人也能转正!可是,事情到了李红梅这里却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既然这样的人也能转正,那我这样的可就指日可待了。这个急性子女人,一想到这一层,恨不得立即就铺开纸和笔,填写转正的表格……可是,冷静下来过后,在上面的政策八字还没见一撇的时候,现在能抓得住的就是,何不趁自家男人还是一校之长,弄个张把两张奖状,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可男人毕竟是个慢性子,一次又一次的“枕边风”,总是吹不开他的心窍;一回又一回的拿捏,就是无动于衷;这没完没了的冷战,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总是这样,老母猪放屁,绷着个脸。做起事来,锅不热,饼不靠的,叫人看着难受。这令憨厚老实的蔡华很不自在,一看到她冷脸咔擦的样子,常常要想起学校实验室墙上贴着的人体解剖图,那张靠近窗台的,垂下一角的人体面部神经解剖图例……村小的实验室是应付上面的检查用的,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来查过,这令人有些失望,又有些小小的开心。没人喜欢检查的人来指手画脚,说东道西。这里其实是蜘蛛和老鼠的“活体标本展示室”兼“活动室”。里面放着几只未拆封的纸箱,上面积满灰尘。纸箱自从搬进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只有包装带还是那样忠于职守,一直陷进去很深。至于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没人去关心。但从纸骨箱的标签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学生实验”之类的标识。只有在学校组织校舍安全大排查的时候,蔡华才在一大串钥匙里找到用医用胶布贴着的,写着“实验”二字的钥匙。
怎么会想到这一层呢?那张解剖图可不是什么招人的图片,只有死人才会拿出来解剖。蔡华不敢往下想,看来不能这样拖下去了。是不是要出人命呢,蔡华这样违心地想。世上很多事情,是有前兆的,这可不是迷信。就像他大失窃了一千五百块钱,喜鹊不是提前在他家屋脊上聒噪不已么。说死就断气,是庄上人笑谝急性子的。红梅可不就是个急性子?人越往窄处想时,心里越是害怕,感觉死神就在万里云端窥视着这里。眼光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己的亲爱的老婆——红梅。再不能耽搁下去了!
眼看期中考试就要到了,蔡华总算开了金口,他说,“这次的期中考试你要是能考好的话,我替你想法子。”
“考个屁啊,你看那几个臭断气的,一点气也不透,你叫我有什么法子?”
谁要是班级里摊上个把不开窍的,花岗岩的脑子,再快的凿子也弄不进,平均分总是拖人后腿,班里的成绩就怎么也上不去。这学期的二年级偏偏又转来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别的老师怎么肯要,推来搡去只有红梅来收摊,谁叫你是校长夫人呢?可是红梅也不是龙,尽管她拿出十二分的努力,连人都趴在上面,不长进就是不长进。谁都晓得,摊上这样的“晦气鬼”,带上一年,老师要少活五岁,一点也不夸张。
红梅遇着事爱着急,急了就爱骂人。在家也骂,在学校也骂。大人也骂,小孩也骂。“小亡牲”还好的,“断气绝八代”才解恨。骂过了其实也不解恨,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墙角发愣。好像骂过了,恨过了,还要和那面墙过不去。于娟曾经在她身后嚼舌根子,说,“看来望眼欲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难!”那面墙现在还好好的。
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在闲人都不愿做那面墙,她脾气一上来,就都躲得远远的。当然,她在学校发脾气的时候,好像从没见过陶花在场过,也蹊跷。
蔡华到底是个男人。她要是在家发脾气还好,反正没人看见。要是在学校,老婆大人万一对自己没留住火,这就大事不好了,不光担心怕别人看见自己的笑话,还要忌讳让属下看到自己的本质——一个怕老婆的人!这样的人怎能担起学校的大任?……嗨,所以考较起来,其实老婆大人还是不得罪的好,委婉一点的说法,就叫后院万万不能起火……要不是思来想去……综合各种因素……权衡所有利弊……自己大小也堂堂七尺男儿……走得到人前,说得到人前,岂能活得如此窝囊……但遇着这样一个急性子女人,最终还是无奈地选择就这样有些憋屈地活下去,好在有一句古话,最能安慰晓得顾全大局的男人的心,叫作“能忍者方为丈夫!”,也只好如此了!
要是这回不能动用一些非常手段,冷战或许要成为家常便饭。夫妻之间那种不冷不热的关系,其实是最消磨一个男人的意志的。蔡华决定这一回,要为自己的老婆大人做些事情。这个小小的温暖的爱的小巢有些破缝,已然透风,要是不赶紧修葺的话,怎么迎接即将到来的漫漫寒冬?
但,这样的事情是急切不得的,须相时而动,见机行事,方能确保无虞。万不可像老婆大人那样,一气之下,乱了章法。
期中考试前一天,小教是必然要召开会议的。顺带发下一些上面的精神,连同期中考试的卷子一起由校长带回。
为之召开专门的会议,谓之重视。这好像是自有学校以来,就形成的铁律。看着是考学生,其实于教师来说,分明是来检验各人教书的本领,甚至由此得出是否胜任这一神圣岗位的要人命的结论。所以无论是学校,还是教师,还是坐在班级里的学生,无不在考试未来的日子里,把自己的所有精神耗尽,把所有脑汁榨干,为的只是那一点点可怜的分数。学校在计算平均分的时候,总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阳光操作。因为同事之间还要攀比,年级之间也在暗暗较劲,有时须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第三位,方可论出高低,实在是有些折磨人的意思。
终于,蔡校长对俊国说,“下午我去小教开个会,家里你辛苦点。估计是明天期中考试的事,说不定要抽考。”
“嗯,你去吧。我在呢。”
按理,这些话应该对树行说的。可是树行不在,不晓得又到哪里出溜去了。就是他在,蔡华也还要跟俊国说的。因为他知道,即便跟树行说了,其实就跟没说一样。
放晚学过后,各人几乎把学生上得睡着,这才罢手。临放学时,还要恨不得套在学生的的耳边重复着不下于一千遍的考试“宝典”,无非“先易后难”,“细心份在外,还要加上验算”, “作文的书写一定要横平竖直,文必加点”之类;低年级的,无非“铅笔要事先削好,至少是两支”,“橡皮擦不可以丢三落四”,“遇着不会写的字要用拼音代替”……无不苦口婆心,就像送别自家的傻小子出远门,心里装着一百个不放心。
按理,学生走了,老师也该回家了,可是有几个还是不肯挪动脚步。明天就要真刀真枪,他们的心很是忐忑,就是回家也会心神不定,是时候抚慰一下紧张忙碌的自己了。于是二五一筹头,就在办公室里玩起了扑克。玩这个树行是高手,记得住牌又精于算计,总能立于不败之地。好在输赢也不大,一人一袋快餐面,打饿了拿开水冲泡,吃完了继续打,直到决出胜负为止。
玩的是“二十五”,“保小三”,得分制,一千分一局。小三分“明保”“暗保”, 暗保一张一百分,明保一张二百分。保不到罚分,罚相应的分数,得的和罚的公正两平。双下也罚分,三下罚的更多……当然有罚就有奖,规则很多,没有好笔头还不中。所以一边要打牌,一边要铺开一张旧报纸在上面写上“东西南北”,“东西”一头,“南北一对”,头游打钩,下游打叉,便于奖惩,有账可查。有人说,世间所有的规章制度,要数赌场上的最是科学,且执行得完美无缺,滴水不漏。显然这几个玩的,还称不上赌。
精通奥数的大周一边打牌,一边又要负责记分,这对他来说好比张飞吃豆芽。为防与报纸上的黑字混淆,大周用的是替学生批改作业的红笔记录,可谓一目了然。
为防兴牌进得太快,打牌之前说好,三局两胜制。两块钱的输赢,哪输哪招待。
一坐下来,各人都想和树行一头,这样赢头大。弄来弄去,只好抓阄。也凑巧,抓的却是树行和老周。一个会算计,一个高智商,输赢基本没有悬念,吃定了。另一头是如真,俊国,反正才两块钱的输赢,输了还落一吃,亏不到哪里去。
这四人进进退退,直到半夜才见分晓,一人肚子里的一袋快餐面早已哪里来还到哪里去了,这才悻悻而归。
直到到了自家门口,树行还在心里骂着自己,最后一把心还不够狠,要是明保的话,度过那一关,到底会鹿死谁手,还难说难讲。两块钱也是钱。赌局虽小,“屉子”输了才是关键,今夜别想睡了,一辈子也没算计错了的一个人,今日忽然失算,怎么会安安稳稳睡得着
第二日一早,有的人早早的来了,到教室里比划一番,临时抱佛脚,未必有什么效果,但图的是一个安心。李红梅自是早早去了自己教室,把教室的门关得紧紧的,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她掩耳盗铃是不是有点过?害怕自己的宝贵经验有所泄露,这是不少有些经验的老师的通病,她也害上了。
那几个打牌的人自然起不来,但要赶上学校的预备铃。预备铃过后,蔡华必定要把上面的精神说上几分钟的。最终,他从抽屉里拿出封得严严实实的试卷,准备分发,还没忘记强调上一句,“你们看,这是我昨天晚上从小教带回的试卷,原封未动……”
他要是什么也不说,没人会在意。尽管他拿出试卷的时候,其实已经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但谁也不会怀疑试卷的真伪,只是担心自己讲过的题目是否落实到那卷着的试卷里。蔡校长拿过裁纸刀,有些笨拙地比来划去的时候,总是会有些手脚麻利的前来帮忙,因为他们太迫切地想浏览一下试卷的内容了,可是……
当大周走过来,还未伸手,却分明看见了拿在蔡华手里的尚未拆封的考试卷的封面,也是旧报纸当作的。其时的各行各业的产品的包装,几乎无处不见旧报纸的替代,一点也不足为怪的。蹊跷的是那试卷的封面上竟也写着“东西南北”字样,红笔的记录历历在目,心想难不成小教的分发试卷同志,之前也打了牌,用的也是旧报纸记的分?可是细一看,自己的亲笔手书清晰可辨,不仅失声尖叫起来……再去抽屉里找那扑克还在,铺在桌面上的用作计分的旧报纸却不在其位了……
因为成天到晚的和学生在一起,老师们大多变得和孩子们一样天真,是把诚实放在第一位的。所以在他们眼里,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无不和他们想象和追求的那样,是简单可信的。尤其蔡校长在各人的心目中简直就是忠厚老实的形象代言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要是连他也不相信的话,那么你必定是脑子出了问题,得赶紧拿块湿毛巾敷一敷了!怀疑一切是很危险的事情。
可是,一大早的,即将开考的前夕,这个无比严肃认真的时刻,办公室出现这样的事情,这种简单的逻辑推理就是整日陷在棉花地头的、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昏头昏脑的农民,也不难想象,这背后的故事是多么的令人失望的一种结果……
放晚学的时候,乡里的小教来人了,抽去了一个班级的试卷,说这是随机的抽查一个年级。怕事有事。黄鼠狼总爱咬上病鸭子。树行那班的试卷给抽走了。小教会统一组织人员阅卷,其余的学校自行安排。
不出意料,这次的抽考,树行的三年级数学又得了个全乡倒数第一。
当然,红梅的二年级数学也考得格外的好。这自然也没跳出各人的料想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