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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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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门口发生的一切,没有逃过如龙先生的眼睛。他一直趴在小商店狭窄的柜台上,透过门缝朝外边张望,那边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动着他的心。因为长时间固定不变的动作,让他的右手的膀臂不光酸疼,而且发麻。当他结束这一动作的时候,头脑一阵晕眩,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虽然他的心里是很想做些什么的,但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像一个前线侦察员一样,密切地关注着这一切。要是有个望远镜就更好了,那样他就可以看清每个老师的反应。从校长位置上退下也有些年头了,他遇事的第一反应,还是要观察老师的脸色。别的,似乎与他无关。

    谢天谢地,事情总算熬过去了,而且有惊无害,这才是万幸的。现在,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盘点一下他的一天以来的进项。生活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把他训练成一个相当成熟的商人。那种对一分一毫的利润的孜孜以求,令他幸福的晚景一片霞光。他的竞争对手老陈头已经逐渐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压力山大了。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把他给轻松地击垮,因为现在对于生意买卖这一行,他已经颇有一些心得体会了。和小孩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于这些小鬼头的那一点小小的喜好,他起码是熟读于心的。不会骑车,行步都靠脚撵的老陈头只会去三舍的集上进货,专挑一些本小利大的冷口货欺骗小孩。他呢,会骑车子让他占尽优势,他可以到稍远些的杨家集,或者更远的响水县城去进货,甚至坐班车到更远的县城大伊山,中午到大闺女家看看外甥甥,下午顺便进点货。听说苏北最大的批发市场在淮城,他迟早是要去的。因为进货渠道的不同,商品不断推陈出新,这叫他的小商店变成了一块吸铁石,不断吸引着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孩子们往来踌躇。最终使他的钱包鼓胀得就像一顿喝了两扎啤酒的大肚汉。嗨!小小生意就像春前的草,广广财源好比雨后的花。别提有多美了。

    上两天他思谋着想买辆烧汽油的小轻骑,结果叫快嘴的老嫚子泄露了天机,弄得全家人联合起来反对。也是的,都这个岁数了,还闹什么洋气,思来想去,还不是钱给闹的!当你每一天数着毛票数得手软的时候,必定会产生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毛主席说过,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为了吸取那一次被盗的惨痛教训,他几乎每一天都把当天的进账给存到银行里,哪怕就是十块,二十来块他也要朝银行跑,这令他成了一种瘾,每天在银行下班之前,要是没跑一趟银行,就会若有所失。一来二去,银行柜台里的小蔡对他也颇为熟悉了,在她关账之前,常常要朝大门口张望一下,因为那个谨小慎微的老人还没有出现。

    这样,庄上人都晓得龙爷从一个不差钱的人,摇身一变而成为天天存钱的人,这是多么让人眼红啊!可是这些天以来他的心里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不如意:大儿子转正的确是个好事,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大儿媳正在和儿子一钉一铆地闹别扭,好像还是为一张小小的奖状之事。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看起来事小,可女人要是闹腾起来,芝麻也会变成西瓜……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想到这个份上,可见龙爷是实在地心疼儿子了,但马上就为自己这种简直无法无天的想法懊悔不已,四顾无人之时,赶紧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以示警醒。自家儿媳的秉性可不是不晓得的,自己怎么敢轻易冒出这个可怕的想法呢?而况她的哥哥已经从部队正营的位置上转业回来,做了支沟乡的乡长。她可是更加的有了抓狂的本钱。你还能怎的?不就那点小小的抓狂么,忍着点就是了。

    支沟,老喜后媇的那个,不就住那窟子。

    很快,转了的和没转了的民办教师开始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打拼。转正以后,工资发放就要纳入县财政预算,属于干部级别,这可了不得,一切都要上纲上线,再不像以前那样乱打瞎挖穷将就,这就要牵涉到给这批人设定工资等级。初级,中级,高级,可不是瞎定的,一切都有章程,行步全靠文凭。高中文凭将就了;初中、小学毕业的可不行,只能拿最低一档,初级工资标准;要想标准上去,起码得参加县里的教师进修学校的中师函授,拿到中专文凭一切都好说。

    蔡华、如真、俊国都是高中毕业,但他们也不敢含糊,有点东西在手里毕竟是好的,万一到时候需要,再想就迟了。这次转正可是足足实实给他们上了一课。

    老杜也报了名,这年吧因为生病在家而耽误了转正,明年她可不想大意了去。可惜她身体还不怎么硬正,家务事也不少做,学生的课业又含糊不得。她说,“在家一边烧火,一边背《教育学》,火掉到地上,差点没连到锅忙,引起火灾……”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看她笑话,都以为人只要有口气在,就得为自己的希望打拼。有些人连出力流汗的机会也没有,她还是幸运的。

    马上就要去县里的教育中心考试了,树行的班级总是乱得像一锅粥。蔡华看见了,人家树行正坐在教室里专心一意看自己的书,学生爬到二梁上,竟能视而不见。蔡华只好在他教室门前来来回回多少趟,而且故意嗯咔嗯咔,意思是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是在提醒你该醒醒了。哪里晓得他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在树行眼里,简直屁也不是!他还是依然故我一心在看自己的书,时间抓得也够紧的。气得蔡华只好回到办公室唉声叹气。恰好俊国到他这边说事情,蔡华故意皱皱眉头一字一顿,大声说,“你去看看,哪个班级乱成这样,简直太不像话了!”这可是蔡华为了工作发过的最大的火气,而且是在背后,不点名的发火。弄得办公室几个正在改作业的老师很不自在,他们相视而笑,马上心照不宣,脖子一搂全上厕所去了。小小办公室就这样,老师们背靠着背,肩烤着肩,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一遇见尴尬的事,就会到厕所里崴崴屁股,或是收收大腿,稀稀拉拉,挤下几滴尿,上眼药也不到,关键是顺便溜达一圈,臭是臭了点,但那地方言论自由,人人平等。

    俊国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走进树行的教室,一把夺过他的《教育学》转身就走。弄得树行很尴尬,但毕竟自己理亏,只好清清嗓子,理落一下乱纷纷的班级。

    俊国到了办公室,气呼呼地把树行的那本《教育学》朝蔡华面前一掼,弄得烟尘四起,差点没把蔡华呛得发晕,他说,“你瞧瞧树行的那个德行,上面怎么就瞎了眼,让这种东西给转了正!”

    这话说的,连打狼子带括兔,其实是很让蔡华上心的,“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没转正,也不能这样说啊;听你的意思,多少有点转正的都不是好人,那你说我呢;再说了,为了一点点小事,你就留不住火,还把他的书给没收了,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没收了也就没收了,还要朝我面前掷送,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不定以为是我指使你干的呢;俊国啊,俊国,你到底是为其我呢,还是祸害我呢;还有一点,幸亏那几个出去了,要是在的话,你发这样的火是不是会叫他们以为你是冲着我的呢?都一把年纪老同事了,连起码的道理也不懂,有我在的时候,哪来你发火的地方呢?”

    其实,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自己在树行的教室面前转了总有二十四趟……这人简直无视自己的权威!结果,竟然让俊国,自己的手下,连转正都没通过,这个晦气鬼,一秒钟也不到就给解决了。现在,那个教室里竟然响起了整齐响亮的读书声,简直快要把他的鼓膜给震破了。说真的,这是他教书以来,听到的最刺耳、最难听,最叫他受不了的读书声。

    说一千,道一万,这才是让他容不得气不过之处。到底谁是一把手啊!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说,只是顺着俊国的毛子往下抹,也不是说他有多阴,就这样一个人,生就的皮长就的骨,见人一脸笑,生怕得罪人,三岁小孩也不恼,走到哪里人都敬他三分。

    终于熬到考试了,考试要到县里的教师进修学校,正规的考场,听说市里还来了人,看看这个阵势,这些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考生都很不自在,额头上冒冷汗,手心里怎么也干燥不起来。这就坏了。还没进考场,抄在手心里的标准答案就变得模糊不清;幸亏还有揣在长筒袜子里的纸条,就怕不让拿出来,一亮相就给没收了;那就只好拿出最后的撒手锏,撩起自己的裙子,还好,那些抄在大腿上的,并没有受潮而变得模糊,这是年轻的女同事的做法;至于岁数大的,裤裆里夹着盒子枪的,瘸照瘸医,瞎照瞎待罢了。鸭子不撒尿,各有各道道。说的就是他们。

    这些平时监起自己手里的学生,连脖子都不许动的大人先生们,现在轮到自己头上,就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一个个巴不得监考老师全是聋子瞎子,整个考试直接开卷考才好。

    还好,这些监考老师都是本县的,岁数也不大,看着自己父母亲一样年纪的在考场里活受罪,不动些恻隐之心是不可能的。最终他们进入考场,除了收发试卷,另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时时刻刻都在留意考场外面的走廊,即便有一些小小的响动,也会迅即从门框里伸出半个脑袋,看看是不是市里的巡视大人迈着缓慢而极为端庄、且很有规律的脚步走来了,那样随着他们重重的故意拉长的一声咳嗽,考场就会立即发生一场黄鼠狼跌进鸡窝里的忙乱。

    很快,巡视的考官只需拿眼睛的余光扫一扫,便从擦得一尘不染的窗玻璃后消失了。

    也有胆子太小,老眼昏花,手忙脚乱,抄错答案的,还可以补考一次,吸取上一回的经验教训,最终还是在监考和阅卷老师的百般迁就之下,通过了各科考试,一共十二门。现在要是回过头来出一道题,让他们回答到底考了哪些学科,他们一定会张口就来:《教育学》、《心理学》、《语文基础知识》、《数学基础知识》、《教学大纲》、《班主任应知应会》……但到底还是不能悉数说出,考过之后,那些讨人嫌的书本也不晓得给扔到哪里去了。

    但这些考试也有一样好处,从此学校里很难看见考过试的老师再去打骂学生了。当他们被学生气得要命,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教棒,就要落将下来的时候,忽然想起背了不下于十遍的那句“你的教鞭下有瓦特,你的冷眼里有牛顿,你的讥笑里有爱迪生”,他们便会将那洋槐树的条子在空中画上一个优美的弧线,最终冷静下来。这可是了不起的功效。

    学了函授,还要学习普通话,这才是最难应付的,因为本地发音与标准音的天壤之别,又是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东西,根深蒂固,校正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关键是,县里的普通话测试,要带录音,读得准与不准,有据可查,谁也不好蒙混过关,这就需要真工实造,反复练习。一时之间,本地方音,夹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在校园里飘荡,洋腔洋调充塞每一口教室。就连蹦跳在教室屋脊上的麻雀的叫声也受到影响,变得不似以前那样的纯正和乡野;苍蝇和蚊子也必然以为飞错了地方,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当初的那个味了。

    各人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临上考场的时候,树行手扶楼梯的栏杆,突然变得勤学好问起来,他说,“诶,上楼就要考试了,我有一个预感,这个词必定要考到,”看看各人都是一副奔赴刑场的大义凛然,他也就不卖关子了,大声说,“你们赶紧告诉我,到底是楼梯呢,还是楼弟呢?”

    一字认半边,不得错上天。又一次得到了曲解。

    没有人纠正他,但各人报以一阵哄堂大笑,差点把教师进修学校的楼梯给震塌。看来包工头在施工的时候没有偷工减料,否则的话那日必定要酿成一场大祸。还好,足足几分钟过后,一个笑得回不过气来的女同志才在同事的搀扶下,经过一番捶胸垫背,这才圆过气来,到底没有影响测试的正常进行。

    总算可以认定,树行的这个小小的问话,最终给周遭所造成的危害,仅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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