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张冠李戴
酒气未消的丁国璋手握一把菜刀,敞门显怀地站在学校门口的雨地里,两只眼睛就像乱葬岗里吃红了眼的野狗那样,露着凶光。嘴角的唾沫和着雨水,好比想不开的庄上人喝了农药过后,药劲开始往外翻。不过,他没有躺在医院的水井旁边,被人摁着往胃里灌水,而是跑到学校门口,报仇雪恨来了。他不停地叫嚣,嗓子沙哑得可怕,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样子,“赵俊国你个赵豁子,你出来给我看看,一刀能不能把你给剁了!”看来他对赵俊国的深仇大恨已经到了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地步!令人不解的是,中午的酒桌上他还和俊国频频举杯,怎么屁大功夫就变得这样无可调和?
没人敢上前劝解。尽管是一把锈迹斑斑的老“石”刀,拿它杀一只鸡恐怕也不会利索,这要看落在什么样的人手里。现在,它到了一头丁手里,威力不亚于传说中见血封喉的宝刀,吓得谁也不敢近前。庄上有三不撩之说,“狗不撩,小孩不撩,喝醉酒的不撩。”紧要关头,很会思考的庄上人总要搬出一些典故,这样就会以事出无名为自己在紧要关头没有做出英雄之举做出最好的解释。
王小爹是学校的护校员,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但八十余岁的他也晓得保护自己,只远远地化劝。距离始终在石刀的射程之外,见惯了阵仗的老人到底还是给自己留足了安全距离——那刀落在了这个醉汉手里,即便当做飞刀,也伤不到他一根毫毛。做人要给自己留足退路,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但小爹虽未向前推进,却始终没有退却半步,就像一个忠实的卫士立于学校门口。好在那醉汉也没有往前一步的意思。
大概所有滋事的醉汉都有一道粗略的底线,一般情况,他们看着像疯狗那样见人就咬,但从不骂他大他妈。现在,一头丁只在学校门口疯狂叫嚣,却不敢靠近学校的大门半步。可见,他那灌满臊汁的脑子还有些清醒,好把自己可笑的逻辑在众人的围攻之下,混乱地演绎出来。
人还是远远地问答,不敢近前说话,但到底看得清他一手叉腰,一手举着菜刀,疯狗一样朝向学校的大门;也能清晰地听见他含混不清的胡言乱语,只需稍加整理一下头绪,就会明白过来,他是为何而来。
“赵俊国,你这个……盒子!你……是……全世界最孬的先……你看你把我教的!勤苦……勤苦……”
“原来是学生翅膀硬了,找老师算账来了……!”
”这是人做的事么?简直是个畜生!”
“自己不学好,反过来要怪老师,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吧,倒怎的想得起来的!且听他瞎嚼……豆丹倒土罢了”
各人本可以走得远远的,哪个也不想沾上醉汉的边,但因为他手举菜刀,又涉及学校的老师,俊国是多好的人啊,所以都不肯轻易地挪动脚步。人们到底要看个究竟,看这碎鬼能整出怎样的事情!
围观的人多了,这从某一层面助长了一头丁的气焰,他以为各人都是顺着他的毛子抹的,所以动作更加地夸张。你看,他浑身上下猛地抖动一下,就像撒了一泡尿过后打了个尿惊。更像一条巢狗才从水沟里上得岸来,总要抖落一地的水。他继续吼道,“我……读到三年级……就不念了……”
没有人搭理他,岁数大的都晓得他是个孤儿,念到三年级就不错了。还嫌好识歹的,没有学校老师的帮衬,恐怕连学校的门也进不来。
“冰冻三尺的天,他罚我赤脚站在一拃厚的冻块上,直到……你看我的脚……”
因为他的脚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所以他不敢抬起来给人看,只是用刀背在自己的小腿上重重地拍了拍,意思是现在都不晓得疼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劝告俊国要小心自己的性命,说尽管你在学校里感觉说一不二的,人都服你,可是到了社会上你这点威望就是一文不值的,一戳就破,没人会买你的账,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保命要紧,做一回缩头乌龟,躲过这一阵再说。
各人说的其实是对的,是万全之策,自古“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而况今日遇到个操刀的醉汉,无疑鸡蛋碰上石头。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是无二之选。
这样就正中了陶花的下怀,在她小小的不可告人的心思里,只是想让自己的男人显摆一下武力,告诉大家不要轻易得罪她就行了。最终,上回上课给她带来的羞辱就干净彻底地一笔勾销了。谁能晓得,为了泄泻堵在她胸中的这口恶气,她在自己男人面前念叨过不下一千二百回了,这一次的行动只是她和国璋反反复复琢磨过的千分之一罢了。
现在,看着她的面前是摆着一摞作业本,可是打从于娟像“喜鹊”一样飞进办公室,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面前的作业本子就再也没动过一本,但她做出来的却是一副批改作业的专心一意的标准模样。幸福来得真是太突然了,别人都在惊恐中不知所措,她却在独自一人享受着不可言传的快乐。
庄上人说,太阳出来之前,喜鹊叫是报丧;太阳出来之后,是报喜。今日是雨天。
只需要俊国当一回夹尾巴狗,就大功告成了。所以坐在办公室前面的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长在屁股上,这样才更方便一睹坐在她后面的俊国吓得屁滚尿流的惨相。
但她到底还是失算了。
俊国其实是一个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要值钱的人,自己怎可稀里糊涂地被人一把菜刀堵在屋里,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到底为哪上得罪过他,才要下此毒手?要叫他做一条夹着尾巴的狗,还不如叫他去死。从来问心无愧的他遇事总能这样坦然。他坚信,邪不能压正!所以全办公室的人怎么也拦不住他去校门口一看究竟。
俊国十分镇定的背影还没在各人惋惜的眼神里完全消失,让人始料不及的是,陶花的反应比兔子还快,就像在猎人的枪口之下,三蹿两纵,就不见了。
学校的门楼其实并不阔绰,五六米宽的样子,网格的铁门防锈漆漆得发亮,是暑假里上面安排人来油漆的。但立柱已经斑驳了,石灰墙扛不住日晒夜露,钢筋头裸露在外,就像恶狗咬人之前裂开的嘴龇着的牙。蔡华对上面的这种顾头不顾腚的维修早就一肚子了,但是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是上面安排的维修,又不要你掏一分钱,只管签字罢了。上面……?就是主管全乡各所小学的小教,夏文涛这个主任,还不是一把手,只是个跑腿的差事,于这事上说了还不算。用庄上的说法,叫作“裤裆贴挂廊,各归一口子”,这事不归他管。
俊国在前面走,办公室的同事在后面跟着,这是足可以称得同事之间感情的份量的,但各人都跟在后面,只有一步之遥,总也追赶不上的一步之遥,这就足够了。添人添份,这种人多势众的架势,对无法无天的恶人可是有些震慑作用的。但各人在后面跟着,心里也早就有了万全之策,同时又作出一副放学回家的模样,最坏的印象也不会落下“帮凶”的说词。“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有效地打击敌人。”这是毛主席说的。
只有于娟不顾死活,她真是太适合通风报信了,你看她的腿跑得多快啊,已经开到俊国前面丈把远了。遗憾的是,大门口围观的人已经逐渐散去。现在她只能望着那肇事的两口子像夹尾巴的狗那样往西去了,那是回家的方向。好像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亲戚在等着似的,头也不回。
不晓得什么时候水嘴大爷赶来了,他和丁国璋家是紧密邻居,是看着他光腚长大的,只要屁股一抬,就晓得他拉什么屎。爱听水嘴大爷谈古论今的还有几个没舍得走,他们正竖起耳朵听水嘴大爷谈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水嘴大爷和他大有过命的交情,在圩堤上赶过海推过毛盐,又是他两人晚来的爱情的大媒人,要不是水嘴大爷多句嘴,恐怕也很难有这家人家。所以他才敢说,也不怕得罪他,贬哌他的时候连眼皮都懒得抬。他说,“俊国替他垫过多少学费啊,自己念不下去了,倒反咬一口……”他抹了一下毛绒绒的嘴,顺便平复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继续说,“那年叫蔡树行罚站在冻块上,冻麻了腿还是俊国把他给驮到家里去,真是忘恩负义啊!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的!”
“不什么子呢,跑学校门前来闹事,是人干的事么?”
“还什么迟早!我看你甚事也不要做,直接去找你亲家,把这个吃屎的东西给报应了才痛快!”
……
各人七嘴八舌,把平时积攒下来的对一头丁的怨愤全倒出来了。蔡如金和水嘴大爷是嫡手亲家,这一层关系都联想到了。众人拾柴火焰高。本已散去的人又回头来,一人一句,把火烧得很旺。
于娟逮着机会也凑上一句,说,“我用一个成语来概括,应该叫张冠李戴吧。”
“我看还不如叫恩将仇报!”不晓得什么时候讪话大王也来了,这下可就热闹了。
“还有一个,你们看过河拆桥合不合适?”不晓得谁追上一句。
“再贴切不过!”
……
俊国看到这些,心里却想到另一层,“看来那事情还是冤枉他了,翻过来调过去也不像是他干的。就他那点文化,要写一封像模像样的信,恐怕比登天还难。若要是陶花代笔的话……也不可能,一个代课教师,要是一封普通的信件肯定难不倒她,但要无中生有,挖蛆倒诨,还要引经据典,寻章摘句,恐怕也难;再说即便信写好了,连往哪里邮寄这一点小小的疑难,恐怕他两口子也是打听不来的;再加上还要做人做鬼的跑去邮局,买信封贴邮票,又没有远路的亲朋友道可以拿来遮掩,叫人看见连句搪塞的说词都没有;这种直肠子的人,是很难做出祸及子孙有伤阴德之事的;退一万步讲,‘好猫不叫’,‘ 会咬人的狗不打号,冲上来就是一口’,别看他两口子狂炸炸的,其实有口无心,阴毒不到那个份上。
“丁国璋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俊国心里想,尽管他曾经无数次想以违反计划生育为由罚他们的款,最终都因为理由上站不住脚,连蔡如金书记都不赞成而没有得逞。
“得赶紧把今天的这个意外的收获告诉给如真,让他不要在这棵树上吊死了,那边的牌局还没结束吧,那就晚上电话里说吧。紧要关头,二毛钱的电话费还要舍得花的。”
树行得了个自然醒终于冒出来了,他打了个哈欠,小声嘀咕说,“哈哈,这么多人,我还以为狗起窝呢?”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因为开学初才丢过人,所以他的内心尽管有些不羁,到底不敢放肆。但水嘴大爷见了他,为了证明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半句谎言,就一把扯着他的衣襟要他证明。好在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纠缠树行可是一把好手。
“什么,你再说一遍的!”
虽然书教的不怎样好,但他到底养成一个好习惯,不管听还没听,懂还不懂,他总是要求自己的谈话对象再来一遍。做教师的职业病很多,这大约也是其中之一吧。他们大多是讲解给别人听,所以忽然要他听别人的,就一点也不习惯。所以到了社会上,就会格格不入。职业使然。
可惜,社会上的人耐心是有限的,尤其是对树行这样声名狼藉的人,在人们的心中其实狗屁不如,不过是碍于“有辱斯文”之类的忌讳,才不好意思横加指责。
“你还记得你那年把丁国璋罚站发麻了腿的事情么?”
“记得,当然记得!可是这犯法了吗,我以为总比掉进冰窟窿淹死强,你以为到处都有罗盛教啊!”树行终于晓得这些人大约为甚事而围聚在一起,多多少少和自己扯上点关系,顿时感觉自己的存在是多么地富有价值,所以他说起话来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几十年前独特的惩罚学生的事情竟然还有人记得,那可是了不起的事情!别的不好说,起码跟自己育人有方还是扯得上关系的。
现在,该是好好表现自己一番的时候了。所以他伸出弯曲的右手五指,挠了几把稀疏的头顶。尽管裤兜里的木梳随身带着,这种时候是不宜动用的。因为农民总是不修边幅的,看到你衣冠楚楚,就已经不舒服了。要是再拿出梳子来自己才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下这等蠢事。只需像草耙搂豆叶那样意思一下,以此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与此同时也多少显出自己的与农民的一点点小小的差别,斯文投地,那是必须的,而且也不犯法。
“屡教不改啊,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视而不见吧,你要知道,嗯也是很有责任心的,起码对这些小鬼是问心无愧的,我教书几十年可是一贯如此,天地良心,谁要是侃空撒谎,叫他天打五雷轰……”
他满心以为,各人必定会怀着几分虔诚的态度听他演讲,就像教室里的孩子那样,要是注意力分散的话,他便会拎起他的耳朵,让他再说一遍。而且,他也一直以为,现在他转正了,捧上了铁饭碗,一个堂堂的国家工作人员,这些山野小民又其奈我何呢?所以他的底气不知不觉之间被打得足足的,就像皮球那样气太多了反而不好,掼在地上一点弹性也没有,捧在手里又是硬邦邦的叫人难受。
好久没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表自己的演讲了,所以今天他要尽情地发挥,禁不住慷慨激昂,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空气忽然变得安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以为自他懂得什么叫演讲以来,这一次的效果是从未有过好,他几乎要陶醉了,所以更加的卖力可当他的目光不再投向苍天,开始扫视大地,这才发现观众早已走得一个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