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节日
“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蔡华皱了皱眉,这几天他的“川”字纹又开始变得紧凑许多,实在拖沓不下去了,开学已经五天,学校的课还没分好,传出去简直是个笑话,有些消息灵通的家长已经在等着学校的动静了,再这样拖下去的话,非生出事情不可。尤其要是让上面知道的话,可不是玩笑的。今早路过小卖部的时候,老校长也说,蔡华,你给我听仔细了,学校什么事都可以拖,唯有这事拖不得。现在是一分钟也不能再耽误了,他甚至觉得祸事就赶在来学校的路上,所以得赶紧把这事办妥,他催促说,“你现在赶紧去吧。我等你回话。”
俊国说,“你还别说我也想到这一层了,只是她还在病中,才没敢多想。”已经蹿出校门,他嘴里还在念叨,“多事之秋啊!也只好如此了!”
老杜的家就在学校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车路,学校的围墙没拉的时候可以看见她家的鸡在锅台上跳舞。她也是民办教师,不过因为子宫切除手术,在家调理快一年了。
她正在收拾园子,个子很高,但因为腰不好,所以站不直,就像一棵苍老的榆树,在微风中摇摆着枝叶。头发显然是梳理过的,但发髻做得并不细腻,可见主人在生活的细节方面已经力不从心。脸色的憔悴和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显得很匹配,叫人不得不想起秋风扫过的树叶,一点色泽也没有。她的眼睛总是布满血丝,告诉你这是一个还在康复之中的人。
不大的园子显得有些破败。韭菜的叶子因为上一茬没有按时收割,横七竖八地瘫倒在畦格里,像是教堂里做祷告的圣徒那样匍匐在地;两列黄瓜架子东倒西歪显得队形不整,几个并不好看的黄瓜蒌子挂在有些早衰的叶子中间荡着秋千;秋白菜因为缺水,才露出土壤,就苦巴纠脸的……
她是林小娥的老师,听说自己一手一脚带出来的人为转正的事在“作圈”,学校的意思是让她去顶一阵子,她二话没说,菜园子也不收拾了,跟着俊国就走。作圈就是庄上人形容自家圈里的牲饲养得太久,歪肢扭梗的不好服侍,只好寻个日子不是卖了就是宰了。
这样,杜老师就把林小娥的课给顶上了。
大周其实在奥数上很有研究,但因为是代课教师,毕业班的重任才没敢给他担起,这下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让他顶上去。就怕他带着带着,中途走人,就不好办了。这是代课教师当中常有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
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才发觉有一件重要的事给耽误了,蔡华差点把大腿给拍肿。
没上架的报纸上大标题载着学校的光荣,电视里到处播放老师的神圣,教室的板报也换成了庆祝的专辑,铺天盖地的标语和口号似乎要弥补人们对教育的亏欠。每一年教师节的到来,蔡华都要有些忙碌。今年却疏忽了。因为学校的课务一直也没有着落。直到有人在办公室里传出,“今年的教师节村里只有精神慰问,再不像以往那样……落入俗套了!”
蔡华这才猛然醒悟,在心里不住地为自己的失职懊悔不已。你千万别小看往年的一双廉价的水靴,或是一把便宜的雨伞,那可是村部的一种态度,是对教育的重视,对学校的关爱,对老师的另眼相看……何况这小小的看得见的好处,摸得着的实惠,,要是换成“精神慰问”的话……精神慰问值几个钱!老师们会冷气大攻心的。甚至他们会以为,村支部不再支持学校的事情了,甚至会以为书记和校长有了矛盾,产生隔阂要是造成这样的错觉,于公于私都是大为不利的。没在意今天已经是九号了,真是个令人尴尬的晦气日子!蔡华着急时候的样子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会在办公室里坐着的时候,让烟头长时间烤着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一点也不觉得疼。要看学校令他闹心的事情多不多,只要看看他夹烟的两根手指头就一目了然——要是你在野外点过篝火,又在那余烬里焐了个鸡蛋,看到过被烟熏火燎的鸡蛋的颜色,你就不难想象他的那两只焦黄的手指的模样了。
学生们走出教室,心情就像过年一样开心。今晚的语文作业也不多,数学竟然一题也没有。难道是明天教师节的缘故?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他们只晓得高兴,哪里会想到他们的数学老师蔡华正在为一件重要的事犯着焦愁。蔡华在教学上一向以严谨著称,从未有不布置家庭作业的时候。
学校与村部在教师节前夕,需要一次酒桌上的沟通,国家设立教师节以来,这在汪圩已成定例。好在担迟不担错,明天才是正日,但在往年各人因此而吃喝到肚里的东西早已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客,是好请的,一点架子也没有。就这几个人,还不就是芝麻粒大一点的事情,各人心知肚明。吃就是了,喝就是了。
买菜的自然是如真,毕业班不能带,也不要怪他躲懒滑疾溜,这种倒霉事情摊到谁头上都不是好意的!两口子在工作上“下海不嫌深”,顺带兼顾一下自身的利益,有错吗?蔡华这人有一样好处,只要事情一过,一点也不记仇,甚至心里全念着各人的好。现在,坐在酒桌上,不要说如真,就是头动尾巴摇的树行,看着也是无比顺眼的,多好的一个人啊!据说,这样的人能长寿。
如真带了大周的课,林小娥找了个双头的拿下一头给她,就轻松多了。双头的一般是数学,语文的很少。好不容易找了个语文双头的给她带,数学的双头都是高年级,怕她罩不住。最后她还要坚持,说老杜是自己的老师,又在病中,还是让她和老杜搭班吧,这样自己可以多做点事,让老杜搭搭手,也能消停些。这话说的,可见这两口子心还是向着学校,也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只好遂了她的愿。其实,全学校里最叫人头疼的还是树行,他的课是万万不能按照正常的时间节点安排的,要是安得太早的话,这个班里的学生就全走光了,不是跑别的班级,就是去几里路开外的孟圩、杜圩。人情愿多跑三二里,也不愿自家孩子耽误在树行手里。村路之上,好天还无所谓,就怕阴雨天,烂泥路磕坑八跌。除了上学的在泥泞里挣扎,没有急事的几乎不出门。
现在,树行的心里只有才刚转正的沾沾自喜,别的什么也没有。开学的那一点小小的忧愁也总算熬过去了,他还有什么为难的呢?到底是个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人。世上的事,好像没有一件叫他上心的。当然,不能把他自己的事情计算在内。现在,你就是上去两个人,一边一个想把他按住的话,恐怕是很难的。他必须要抖动着自己的二郎腿,拨弄着他的不烂舌,显示他与众不同的优越。因为在他心里早已计算过,一桌十个人,书记、副书记、村长、会计、计生专干、外加妇女主任,学校这边陪客的校长、副校长、主任、会计,等一会老校长要是来的话再加一座,也就十一个人,算来算去,竟没有一个如他活得逍遥自在,志得意满村里的几个就不用说了,别看他们在台上摇头晃膀的,要是有朝一日下了台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所以他高兴得刹不住车的时候,总要骄傲地宣布,“别的不要说,那是不在书中交待的,单说如金书记,说到底他还不如民办教师!”这样的话他也敢讲,不光因为他和蔡书记是本家弟兄,还因为他反复认真仔细地计算过不晓得多少遍了,事实真的如此!
这些狂妄至极的话多多少少也传到蔡书记耳朵里了,但人家“将军额头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笑了之,才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这话传到讪话大王那里,忽然激发他说笑话的灵感,他说,“你看,孔雀开屏是好看,各人都竖起大拇指夸赞,可是它一骄傲,就把尾巴翘得太高,屁眼被人看见了!……”各人都笑痴了,他却一脸的严肃,反问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吧?”
因为在自家儿子家请客,出于待客之礼,老校长必定要来赶热闹一番的。他一来加座,本就话不多的蔡华就只好拿酒杯说话了。树行是一个上了酒桌如鱼得水的人,能说会道加上豪饮不醉令他左右逢源。如真和俊国似乎有心有图谋,几轮过后,他俩开始轮番举杯,一心只跟丁主任攀上交情。这令坐在上席的蔡书记很是尴尬,也令坐在主人席的蔡华如坐针毡。嗜酒如命的一头丁才不会顾及其他,上了酒桌从来都是来者不惧,总是一饮而尽。因为在酒桌上接受别人的敬酒,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会享受到这份礼遇。尽管这桌上有蔡书记和老校长在,论资排辈根本挨不上他。但老校长毕竟在家,至于蔡书记人已坐在上席。走到哪里,他都是是这个村的最高行政长官,他现在是不苟言笑的,单等他的虾兵蟹将酒足饭饱,他便会举起酒杯撒个网,意思是这场愉快的酒会可以宣告结束,厨房里蒸得喷香的米饭可以上桌,烤得焦黄而油光发亮的红烧肉也可以粉墨登场,酒已喝足饭还未饱的主客还可以来一次最后的冲锋。
红梅的厨艺其实在村里是屈指可数的,所以大家喝得都很尽兴。尤其是那一手压轴好戏——红烧肉,简直绝了!介于糊与没糊之间,甜中有咸,咸里生香,吃起来是硬的,嚼起来却又是糯的,真正不油不腻,令人欲罢不能。佐以大米饭配送,对于小酒偏高的人,真可以起到泰山压顶之功效,一碗下去,酒劲再不会往上翻腾。
蔡书记端起酒杯的时候,外边下起了雨,雨点还很密集,老天好像害怕他们走得匆忙,不安心喝酒似的。他打了一个饱嗝,拿眼角扫视一周,除了自称小酒偏高已经离席的老校长在外,各人俱端起了酒杯。他说,“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教师节!周会计,你对学校的老师们安排妥当了吗?”喝酒从不上头的周会计脸跟白铁一样,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没有你的话,我哪里敢安排啊?”一向把“从小没念书,说话有点粗”挂在嘴边的张副书记最会解围,他说,“书记的意思是,赶紧的!安排……”各人发出酒足饭饱过后愉快的笑声,一饮而尽过后,周会计为表明自己的心迹,扬起杯底让各人验收,等到获得一连串的夸奖过后,这才顶着雨心领神会地去了。
这场小小的外交手段的立竿见影,令蔡华再次端起酒杯的时候,恨不得大嘴一张,连酒杯都给咽下去。不然,简直无以表达他此时的无比激动,而又无比感激的心情!
逐渐地,该走的都手搭凉棚乘雨点变小时各自散去。当然,走时和来时有些区别,来时走的是直线,走时不是。一头丁是扶墙走的,如真不晓得在哪里弄来一把雨伞塞给他,被他一掌推落雨地里,就听那醉汉在嘴里嘟囔,“你别以为我……醉了……酒了,就怕……”一路念叨着,重复着,歪歪扭扭地去了。各人以为他在学如真说话,都在雨地里发出奇怪的笑声。个中没有一个是清醒的,弄得如真小酒只往上翻,幸亏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他把头缩回走廊里,由上而下揩一把脸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外人哪里晓得,如真其实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你做贼心虚了吧!”
学校下午还有课,所以只有蔡华和如真留下来,继续陪书记和副书记打牌,消消饭气。要是高兴的话,晚上可能还会有安排。这要看如金的兴致。
放晚学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开闸的水流涌出校门,顺着土路缓缓流向各个村庄。雨点变得稀疏,泥路上总会遇见滑倒在地的人。还好,没有摔个狗喳屎。单膝跪地的礼数,站起来蹬蹬脚,要是没有人嘲笑,简直是有些开心的小刺激,一点也不算什么。
于娟是个利索人,总要踩着铃声和学生一起走。她的小水靴是粉红色的,裤脚卷到膝盖,大约走得太急,一星半点的泥浆沾在雪白的腿肚上,就像藕薝上趴着的水锈。按照她的速度,她本应该到家了。可是今天却没有。因为现在她的目的地忽然改变了,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她急着往回走,是要赶回学校,给俊国送去一个要人命的坏消息。
办公室里的老师大多数没有走,因为天公不作美,回家也做不了农活,不如留下来紧紧自己的笔头业务。连杂事缠身的陶花都在一边批改,一边骂着。这是常有的事,脾气不好的老师常会叫不争气的学生气得牙疼。老杜和林小娥在议论班里的座位,有两个个小的被排到后排了,林老师说,“这两个上课的时候坐没有坐相,坐在前面影响着别的孩子听课!”杜老师不这样认为,她说这样的话这两个孩子就没指望了。俊国在和一个犯错的孩子谈话,那个孩子虽然很高,但头总是勾着,任由老师劈头盖脸地批评。他的脖子很长,快要勾到水泥地面了。按照俊国的习惯,不把犯错的孩子眼泪给批下来,是轻易不会让他走的。这需要老师极大的耐心,有些皮实的孩子,一对眼睛就像沙漠里的两眼枯井。眼前的这位,就是这样的,眼泪就是不会轻易地掉下来。
树行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觉还没有睡醒。他在学校里养足精神过后,接下来不晓得又要干什么好玩的事。大概还没有想好,所以才没有醒。
蔡华和如真依然没有回来,他俩为老师们的福利而委曲求全,连续鏖战,也够辛苦的!
这样,放晚学的办公室显示出一种忙碌的恬静。教师节的礼品周会计已经冒雨送来了,一人一双水靴。
于娟磕跟绊跌地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地引起注意,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进门就喊,“快!快!俊主任,快!……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这一下,让办公室的人一个个就像新兵蛋子听到第一声炮火的轰鸣,脸上无不露出惶恐之色。也许,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仓促之间只会让沉浸在忙碌之中的人做出本能反应——无不为自身的安危而产生瞬间的联想,最坏的结果会 “城头失火,殃及池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