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民来信”
在夏文涛的内心世界里,自己总是摆在最重要、最显眼的位置,一秒钟也不能受到冷落。虽然生在百姓之家,却有一颗帝王的心,理想与现实的严重失衡,让他的内心里的矛盾日盛一日。
他的一切就像老天爷专门给他精心设计好的。自从当上乡小教办主任以后,他从此脱离了教学的一线,专门带着一批老弱病残又在教育上积攒了一些资格的人,到各个学校指手画脚,说东道西,混得个吃香喝辣。但是十分清闲、无比自在、一点也没有责任的差事令他并不满足。他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如何在默默无闻的岗位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才是他每一天只要一睁开眼就要思考的事情。
因为乡里的检查过于频繁,所以老师们几乎司空见惯。就像棉铃虫遇到“三氯杀螨醇”一样,最多是火辣一些的沐浴罢了。谁都知道,即便叫他们查出再大的漏洞,也经不起一顿丰盛的酒宴就给弥补得完美无缺。有些无所谓的老师,甚至见到乡里的来人,连招呼都懒得打,头一坑就跟没事人一样过去了。这就让检查的人很没面子。
骗子要是看不见兜售的对象,就像拉拉藤找不到坟头一样,是不晓得朝哪个方向攀爬的。所以他只好把自己变成一只聪明的乌鸦,到处散布着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这样,要想不让他成为人群的中心,谈话的焦点,是很难做到的。
所到之处,他的乌鸦嘴一刻也没消停,总要在他走后,每一所学校必定要为他的来过掀起一阵龙卷风。
现在,他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办公室里,晃荡着二郎腿,眼皮子向下耷拉着,手里端着一种叫作“老板酒”的酒瓶易作的茶杯。这是在告诉所有的人,他要传播一些重要的消息了。
他抿了一口茶,劣质的“云雾茶”大约泡得太久,看得见里面的茶梗,很粗,很黑,叫人怀疑这种茶叶的来路未必是人工采摘,或许是收割机之类的现代化工具的批量生产。
“据可靠消息,”当他看到——蔡华半张着嘴就像鸟巢里的鸟仔在等待鸟妈妈的喂哺,如真的两只眼珠子在他脸上滚来滚去,树行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用他那只花白的头做着规则运动,林小娥的背面就像画室里摆在橱柜里的人物雕像,李红梅的目光正盯着摇摆不停的大钟发愣,俊国在忙于分课的事情……几秒钟过后,他终于压低嗓音,带着几分嘲弄,没真带假,却又故弄玄虚地透露说,“你们学校的蔡华和树行可以预备喜酒了……”
话只说半截,他就匆忙带着几个随从扬长而去,真是蹊跷得很,这些人竟连饭也没留下吃,就赶往下一家了,好像生怕哪个被他吊得受不了,会撒腿跟在后面狂追不舍似的。
这个闭塞的乡村小学校,就像正在航行的舢板,尽管有些小小的故障,但开学的运转还是极为正常的,经他这一说,这只小小的水上漂便立即迷失了方向,停滞不前,甚至原地打转,随时都有被风浪掀翻沉入海底的危险。
听到这个消息,最开心的当然是树行,实践再一次证明,他所奉行的那一套利己主义是经得住现实的考验的。现在,他又一次乘上机会主义的大船,乘风破浪,心中的波澜情不自禁荡起了醉人的酒花。令他如痴如醉。可是他哪里知道,办公室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对这样的结果是服气的。鳗鱼专朝死人肚里拱。说的就是他了。!
蔡华的转正是意料之中的,没有一人眼红,因为连眼红的资格也没有。不过还好,他还没有因为自己的青春得意乱了脚步。一向不苟言笑的红梅一张驴脸拉得更长了,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家的愉快,还是因为自己的转正遥遥无期令她不快。好在她的脸色总是这样的,所以很少有人在意她。
受伤最重的是如真两口子。
如真一听到这个消息,双手猛地一击桌子,整个脸都气得变形了,说,“那……那……那……”那张胡子因开学的忙碌没来得及刮的脸被憋到发紫,最终也没把心中的苦水利落地倒出来竟这一弄,好几年没有结巴的他说话再也没有先前那样利索了。就像一把几经修复的农具,使用起来要是不小心加以保护的话,迟早是要旧病复发的。所以一天下来,他什么话也不说,没事的时候就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反复琢磨,好像能研究出一个数学定律似的……放学的时候,林小娥来到蔡华面前,说,“你看,如真都这样了,他的毕业班还能带么?”一见蔡华没有表态,她又一字一顿道,“我看还是别误人子弟了吧!”,在她搀着自己的丈夫离开的时候,又来到俊国面前,说,“俊主任,你也晓得的,我的慢性咽炎越来越严重了,再也不要让我再顶下去了,要是你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
两口子离去的背影,就像粗心的庄上人误把除草剂当作杀虫剂而喷洒在棉花上一样,太阳一出来,就全枯萎了。看来装是装不出这样的效果的,他俩还不具备这样的演技!
因为自己本身就有对任何事不太自信的底子,小小的自卑反而成了一种保护,俊国对自己的这次转正根本就没报多大的希望,再加上开学为分课的事情绞尽脑汁,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咀嚼夏文涛主任的话中意味,小小的办公室就像被炮弹击中的堡垒一样,乱了套。
放学以后,蔡华示意校委会的留下来议事。本是四个人的校委会因为如真的缺席,只剩下三个,蔡华、树行、俊国——很奇怪的组合,三个人中有两人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的惊喜中不能自拔。陡然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好事就像一块五彩的绸缎捂住了他们的眼睛,全世界的色彩都变得美丽而又斑斓。学校所有的麻烦似乎和他们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就工作的分工来说,如真两口子在学校里可以说是把守着重要的隘口。你可千万别小看林小娥的一年级包班,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领得下来的。那些刚刚入学的孩子,就像一张张白纸,要靠林老师一个人手把着手带着他们一笔一划地书写。许多年来,她的低年级教学不光在学校,就是在全村的老百姓中,也是有口皆碑。每一天,从走进校园的第一分钟起就陷进教室里,连上厕所都是偷着空子带着小跑的。包班的老师就是这样:不要说每一节课,就是每一个课间,甚至发生在教室里的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全是她的。直到放学的钟声响起,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这才如释重负,她才会到办公室里透透气,直直腰,听听办公室里的八卦。所以就是水平足够,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包班。包班,意味着失去自由。光有水平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充足的耐心和责任心。
如真呢,毕业班的数学,除了他谁又能让蔡华放心地带了去呢。每一年小学考初中的成绩,可是要亮相给全村人看的!
树行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多嘴吃多嘴包子,每回学校遇到复杂的情况,他都会采取这样的态度。不说话不代表没有他也行,要是他没参与的话,就是再好的方案他也会跳出来反对。
俊国咧了咧嘴,硬着头皮,说,“才一开学,如真两口子就受到这样沉重的打击,可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这种人的思想觉悟简直太不可理喻了!”说这话的时候,蔡华忽然变得很有领导风度,他能在紧要关头忘记如真对他的好,是很不容易的事!他忽然用力把烟头扔到地上,那劲头好像有了某种决断似的。
然而烟屁股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打了个滚,就再没有下文了。
“着急有什么用呢,得想个法子,乍一开学的,学生的性子还没有纳下来,可不能有丝毫大意!”
……
就这样,人人都土大炮扛肩拐上,除了树行一枪不放,那两个打的全是疑惑枪(腔)。
人总说,“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但这三个人中有一个人把口袋里的烟都扚光了,空烟盒子扔到地上,又去拣地上还没有被踩踏过的烟头点着了,就是没点着一个屁!准确地说,有一个臭皮匠是滥竽充数的,还不作数。
量变带来质变,反过来了。不变也是变。但不变应万变,对树行来说行。对蔡华来说就不行。俊国呢,不变的是他总想把事情做得刀剁水齐的心!当然,不管是集体的事情还是个人的事情,即便是同事的,庄上人的,他也不喜欢这么没日没夜地吊着。他喜欢快刀斩乱麻的干净利落。这一点他跟蔡华有根本的不同,蔡华的拖字诀不晓得从哪学来的,或许他就是个慢性子,但拖来拖去,急事就变成缓事,复杂事就变成简单事,大事就变成小事,小事就变成没事。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要达到这样境界,心大即可,别无他。
研究来研究去,蚊子已经和苍蝇换了岗,把各人的脚脖子盯得发麻,也没有弄出一个子丑寅卯。蔡华再不想把自己并不肥硕的身子当做蚊子的晚餐,就在他“啪”的一声打死一只趴在小腿肚上的花蚊子后,淡淡地说,“还是等等吧!”便缓缓地站起了身子,顺便抖落一身烟尘。
听他那口气,好像一夜过来就必定会有质变似的。
第二天,蔡华来学校比以往似乎要早些,他急于看看经过一夜的发酵,如真两口子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昨晚他本可以亲自去登如真的门,以示关心,但他又担心自己的好事弄不好会更加地刺激到这两口子,那就适得其反了,只好咬咬牙没有听从红梅的指派。
“简直妇人之见!”这当然是心里的想法。要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的话,那四字可就要在他身上得到不折不扣的应验了。
两口子还没有来。课自然没法分。没有老师的班级只好叫没有课的老师轮流看着,好在上自习是常有的事。两天下来,这个慢性子的蔡华,终于有些急了。
这样到了第四天,一大早的,上早工的人才用湿毛巾抹了一把脸,睡意还没有完全地散去,如真就湿漉漉地来敲俊国家的门了。
开菊去棉花地里抹什去了,地里没有什么急事,俊国便伏在办公桌上赶备课。这几天学校的杂事太多,笔头上的业务有些荒废了。如真进来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沂河淌的“水鬼”找上门来了,一看是如真,赶紧拿一条干毛巾给他,说,“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身上的水渍擦拭干净过后,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如真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好在上衣和裤子是拿在手里的,没有湿。看来是把外衣脱下来举过头顶,踩着水过来的。
“你怎么这样,为省几步路,从小河扑过来了?”
“我本是要从小石桥上过的,多远就看见‘一头丁’死在桥上,为不和他冤家路窄,就改水路了。”大约是因为冷得打颤,他说话的语气和牙齿碰撞的节拍恰恰合得来,这一句话表达得就像课堂上一样流畅。
当热气腾腾的饭菜进了如真的肚子,这两个无话不谈的挚友,终于进了里屋进行了一段无比机密的对话。
“俊国啊,你这个……痴子!你就是干到死……也不晓得你到底是为甚……捞不着转正的!”如真把嗓子压得很低,声音抖颤着。
“我自然晓得的,积分不如人罢了。”
“嗨,积分!什么狗屁积分,这都是幌子,糊弄人的把戏……按照上面的精神只要……没有违反计划生育以及……其他违法犯罪记录的……民办教师一律可以转……正!”
“那……到底因为什么,你快说!”
“人民……来……信!”他的嘴唇上下抖动的频率显然在提速,手不停地在自己的身上掏来掏去,好像在寻找可以治疗结巴的解药似的,继续说,“他妈的一封‘人民来信’,反映到上面……说嗯俩违反计划生育!”
“这他奶奶的,这不瞎嚼狗逼蛆么?我就不信,上面还不问青红皂白,就听这些阴间秀才信口雌黄。”
“嗨,要不和你说话……费劲的呢,因为这次……转正是新鲜……事物,哪个也……没有经验,所以只要没有……人民来信,基本上都给转……正,反过来呢,只要……有就一棒子打……死死的!查?全县这么多,查得过来吗?所以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了!”
“那……到底是谁干的呢?”
“这正是……我来找你要细细研究的,嗯们不妨用……排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