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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敌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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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中旬的一个上午,邮递员老范的车轮转得飞快,他急着要把两张大学的入学通知单交到赵俊国的一双儿女手中,那种激动的心情就像他自己的孩子榜上有名一样。

    这个消息怎能不让人激动不已呢,全乡六万余人口里,今年只考中两个,而且竟然出自一家!

    如果说这是一个爆炸性新闻的话,那么一路飞奔的老范就是吱吱作响冒着青烟的引信。当这引信拐弯抹角,串街入巷来到俊国家门前,完成它的最后一爆,它的爆炸效应不下于一颗重磅的炸弹,足以让整个村子摇晃不已。其时,俊国正手捧报纸躺在凉床上恹恹欲睡,听到老范的一声招呼,呼啦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整个人就像安了个弹簧一样;妻子开菊正在鸡圈里掏鸡蛋,她应该是最先听到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的,无奈人被这小小的鸡窝给困着,只好鸡蛋也不要了,鸡圈门也忘了关,赶紧出来核实,是不是昨晚的梦中还没有醒来;正在门口的池塘里钓鱼的儿子加云,鱼儿正是排着队咬钩的时候,他也顾不得了,扔下钓竿直接从苇柴丛里飞出来;女儿梦霞呢,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这丫头却并不抢着去看自己的入学通知书,竟然一下子扑到俊国的怀里,让泪水把他大的肩膀浸湿。

    一家人喜极而泣,看得老范在一旁也抄起搭在肩拐上的湿毛巾,这条湿毛巾是刚刚用来揩过汗的。

    不晓得什么时候,鸡圈里的鸡,连同鸭圈里的鸭子,忽然反应过来,它们冲出圈门的速度就像子弹出膛一样,这样一梭子过后,门口的干净的晒场上马上鸡鸭成群,它们的表达愉快的方式与人类小有区别,不是伸着脖子乱窜,就是拍打着翅膀发出呱呱的叫声。

    鲤鱼跳龙门。这是无数个家庭梦寐以求的事情。庄上出了这样大的喜事,左邻右舍的都来张张瞧瞧,但是他们回去以后,各家的尚在学龄之中的贪玩的小的们就有一阵好受的了,明显感觉到大妈的拳脚上的功夫陡然地有了许多长进,下手的劲道早已不再限于皮肉。

    表叔娘舅,早已不上门的亲戚,也来了。他们不光是来看看,或是丢下一些钱,或是提来一只鸡,一篮腌制好的鸭蛋……俊国两人打死也不想这样因此而背下许多人情债的,但人情接不过,礼这东西,只要实心实意地,没有送不出去的。但要是遇着油盐不进的,也实在是难。好在都是亲戚礼到,有来有往,送与不送,收与不收,全在人情之中。

    大哥大嫂也来了。大嫂的二百元是辞不得的,两口子还要小心说话,要是疏忽大意,当心挨大嫂收拾一两句,也得受着。好在大嫂似乎比以往和面许多,临走还顺手捏起桌子上来不及收拾的碎饼放到嘴里,笑说,“嗯弟媳弄饼的手法不一样了,再也吃不到醩味了。”

    开菊赶紧从篾箩里拿一块整的追出去……

    老表总是腿长,就在梦霞、加云姐弟俩离开家去学校报到的前几天,也得知消息赶来了。两个孩子自从答完最后一道考题交了卷子以后,悬在半空的心到底没有落地,他们接到通知单后,家里也消停了,就去同学家玩了,也快回来了。

    临走时,老表非要丢下一些钱,被俊国两人婉拒了。俊国说,“上回的事还没捞着感谢呢,怎好意思反叫你又来破费,千千万万不可以的!”

    “上回?什么上回?”

    “ ‘就是那个优秀共产党员啊。’”

    “哦,你说这个啊,我还真的给忘到脑堂后了,成没成啊?”

    “成了,成了。”俊国没敢说让弄丢了,那样的话是很难启齿的。

    “那就好,那转正还有希望吧?”

    “反正表格已经填好交上去了。等消息吧。”俊国哪里好意思说幸亏又在学校竞争的夹缝中,白捡一张奖状,从而获得上报的资格,让自己有了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

    “哦,那就好。要是再顺利转正,你们家就是三喜临门了,真是可喜可贺了!这个……你拿着吧!”老表再一次亮出红包,表示自己不是虚让的,说,“这可是我的一点点心意哦,你都不接受,叫我很没面子的!”

    但说来说去,俊国就是不肯接他的红包。红纸包着的,有些厚度,一看也不是一张两张的厚度。

    “我晓得你两人是不会收的,这就是我看中你两人的地方!”老表临走时揣上红包,丢下一句话,“但你家遇见这样大的好事,我总是要做些事情的,沾沾喜气罢了。”

    两人还想留他喝酒,但老表说今日是奔两孩子来的,没赶巧,他们竟没在家,红包你们又不受,这酒喝着也太没劲,就坚持要回去,还特意关照,且留着吧,等你转正的酒一起喝。

    看着老表远去的背影,那逢人便点头,遇狗也不下车的得瑟劲,感觉他真的像是沾了光一样。总之是得意洋洋地去了。

    第二天太阳甩西的时候,电信局的人来了,电话线绕过俊国家的篱笆,他才注意,之前以为是他家开着四轮车跑运输的邻居为了联系业务才装的,哪里晓得安装的师傅直接奔自家来了。俊国赶紧拦在两个师傅中间,慌忙说,“唉,是不是搞错了,你们装电话免费还怎的?”俊国害怕又是上面搞的一种摊牌,最近这种不正之风又开始抬头了。

    “免费?你说笑的吧?”那个弯着腰低着头整理着电话线的又矮又胖的工人直起身子笑着说,他的印着“中国电信”的汗衫已经叫汗水浸湿,牢牢地贴着他的前心后背了,要是视力好的话,可以数得清他的胸毛的根数。

    “那,那你们怎么平白无故地把这玩意通到嗯家了!嗯们哪来那个条件享受这个现代化的东西呢?”开菊一副祸事临头的样子上来横插一句。

    那个捧着小本子戴一副金丝眼镜的瘦高个终于开腔了,说,“费用的事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有人替你们缴了。”他大约是个小头目,这从他说话的口气,看人的眼神,是不难看出的。

    “哦。”俊国心里早已猜出十之八九了,但不好意思说明,两个孩子就要离开家,虽然是省内,毕竟都是第一次长久的别离,这和在杨家集读书是不一样的,也的确需要安装一部电话的,万一出门在外的两个孩子有个急事,那就方便多了。所以在他的心里,这个人情还是默默地接受了。

    开菊却和她不一样,她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到底是哪个交的啊,会不会明天就来嗯家要钱呢?你们可要知道,为了凑齐两个孩子去上大学的钱,嗯们已经在信用社拿了助学贷款了!可再没有闲钱理这个闲秧了!”

    两个人忙着装电话的事,看来业务还不怎的熟悉,毕竟这是新鲜事物,所以还腾不出空子来和他扯闲篇,只好说马上告诉你。

    要不是开菊也跟自己的丈夫想到一起,两个孩子的这次出远门,正好有这根电话线栓着,是再好不过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两个师傅手里的活顺利进行下去的。看着自己的丈夫饶有兴致地在一旁歪着头端详,自己也只好闭着嘴瞪着眼在一旁静观事变了。

    电话试机成功以后,那个戴眼镜的把用户手册和一张发票交给开菊,说,“本机号码是‘8691558’,区号是‘0518’,这是交钱的发票,你保管好别弄丢了。”

    开菊其实识字不多,小学四年级的水平,这么多年忙死累活,许多字早已当着咸菜就饭了,但有些简单浅显的字连估带猜是难不住她的。这张三指宽的小小的光粘纸发票,印色的蓝线尽管有些毛毛的短缺,但还是让他看明白了交钱的人是哪个,不由得让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舍小站是过路站,就在图河大桥爪向北一望之地。班车在小站的停靠极为短暂,就像老头撒尿,滴滴拉拉还没有抖擞利落,便匆匆而去。不晓得什么时候,它的竞争对手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三轮,面的,改装过后的小客货,再也容不得它像过去那样从从容容地来来往往。

    俊国和开菊望着载着加云和梦霞的班车逐渐消失在公路的尽头。路是砂石路,班车早已在送行的人眼前消失,扬起的灰尘还在树木围成的巷子里弥漫,久久不肯散去。灰尘对空中的无限眷恋,可以从路旁的杨树叶片上看得更为彻底。绿色的叶片总没有田野、河边的那样耀眼,微风几乎抬举不动因为额外的负荷而变得有些沉甸甸的它们。

    开菊的心里空落落的,要不是自己的丈夫在一旁,她简直连回家的路都不会认得。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她还没愚笨到摸不着家的程度。她忽然有点想哭的感觉,但最终没有哭出来,两个孩子刚刚展开羽翼,踏上命运的班车,做母亲的要是哭出来,那是很不吉利的。

    “这一走,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真舍不得他们走啊!从今往后,我的心就跟着她们去了!”开菊挽着自己的丈夫,喃喃地说。

    “不什么子呢,哪家不望子成龙,攀女成凤,可到头来,嗨……到底还是好事,只要他们有出息,不正是嗯们的梦想么?”俊国的眼角变得有些湿润,他没敢抬起手来擦拭一下,这会叫妻子有所察觉的。

    “嗯,做梦都想他们有出息啊!”

    “这叫梦想成真,你懂么?”

    “要是这个都不懂,你当我真痴啊!”

    “不痴也有三分潮,你看你把姐弟俩的行李包给揣的,简直就要炸了!”俊国还停在两个孩子上车之前的一幕。

    开菊也是比较执拗的一个,不过一般情况她是不显现出来的,她说,“嗨,我还嫌揣得少呢,巴不得把我自己还有你连同这个家也一起踹进去!”

    “你到底还是有些不正常!什么时候了?我想吃凉粉。“

    “好,吃凉粉,我肚子早就咕噜了。”两人其实已经来到凉粉摊子跟前了。

    三舍街小席家绿豆凉粉可是货真价实又解渴又管饿的美味,这两口子终于可以奢侈一回。

    ……

    直到接到女儿梦霞的电话,老两口悬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下了。电话自从安装好以后,除了老表打来一个,说了一番含糊其辞的话,俊国倒是一阵见血,说,“老表啊,你叫我怎么感谢你,才会叫我们一家人的心里要轻松好受些!总之,我只想跟你说,我俊国一家是不会忘了你的恩情的!”

    老表挂断电话的声音很好听。嘀嘀嘀……

    更好听的还在后面。

    青菜萝卜的种子已经备下,再过几天学校就要开学,许多零碎的家务事得着手清根了,当两口子在屋后收拾园子的时候,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清脆的电话铃声从窗口里透出来,就像天边传来鸿雁的叫声。俊国奔向电话机的样子既夸张又好笑,一边要把步子尽量地拉大,一边又要担心才耧好的菜畦,在拐过墙角的时候,显然因为脚步太快,方向打得太迟,那宽厚的肩膀不小心撞上了墙角。电话是从首都北京打来的。一字一句都像沾满了蜜一样,滋润着老两口的心。因为长途的话费高,老两口满肚子话没敢往外倒,一心只晓得宝贝女儿一切顺利就万事大吉了。

    就在俊国肩膀上的轻微的擦痕还没有完全可口,来自国际大都市上海的长途电话又到了。这一回轮不到俊国打头阵了,母亲颤抖着手拿起了话筒,可是因为心脏跳动得太厉害,不晓得说什么,只是把话筒堵在耳朵上啊啊两声,就把它塞给了孩子的父亲。这个手足无措的女人就像抱窝鸡一样俯下身子,展开羽翅保护鸡仔那样,竖起耳朵紧张兮兮。对她来说,这是倾听遥远的儿子传来的最得劲的姿势。旁听也还清楚。许多天以后,才晓得那上面有个写着“免提”的键,只要轻轻一按,就是在门口的晒场上也会听得一清二楚,尽管电话机这种娇贵的东西是装在他们的睡房的床头柜上的,要是窗户关着的话,得穿过两扇门。

    对于学校的同事家的一双儿女“鲤鱼跳龙门”这样天大的喜事,所有的同事的心情其实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人都觉得一向“小窟掏不出大螃蟹”的俊主任这一回,招待大家一顿酒饭,必是在劫难逃了。喜欢白吃白喝,又要理直气壮的一些人无不这样想,再说了暑假之前的那张奖状要是按以往惯例的话……无论如何,要是再不办的话可是再也说不过去的。

    所以,对于新学期的开学,与以往的确有些不同,因为大家心怀一种动机,这样鼓鼓揣揣,没在意就开学了。

    有关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几乎和新学期开学的脚步一起,夹在熙熙攘攘的师生返校的人流中挤进校园的。

    跟往年一样,手头一时转不过来的庄上人为了不耽误孩子上学,得涎着脸皮和老师们协商,等头茬的棉花一卖第一等大事就是来奉还学校的欠账。办公室照例是挤满了大人和孩子,要是硬要和菜市场相比的话,就是少了一些讨价还价的声音而已。也只有这两天,一向默默无闻无人问津的老师们才可以端起架子在成人面前足足实实拿捏一番。

    每一张办公桌前都坐着衣褂整齐的老师,以此为圆心,被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画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圆。校长主任也不例外。谈妥的,开开心心拿着书本搀着孩子挤出人墙去了,没挨上号的继续眼巴巴杵在那里怀着万般小心地等待。好在虽然拥挤,虽然嘈杂,虽然着急,一切都在和谐地进行着。

    汗腥味和书香味在狭窄的空间里邂逅,混合而成的味道并不难闻,刺鼻的烟草味穿插其间,似乎在提醒每一个贪玩的孩子,赶紧收起你还在心里惦记着的那些鬼把戏,现在开学的时间到了。

    只有一张办公桌前门可罗雀,它的主人是树行。为了避免无人问津的尴尬,他的主人正躲到一个阴凉的所在,讨清闲去了,留下一只快要装满的烟灰缸子灰溜溜地杵在那儿。这只烟灰缸子其实是个废旧的罐头瓶子,上面的商标还在,依稀可辨“糖水山楂”字样。瓶子是玻璃制品,透明得可以看见上学期的没有舍得倒掉的烟蒂,颜色早已发了灰。那几只覆盖在上面的很是显亮的烟屁股,预示着他的主人这学期还要在这张办公桌上继续折腾。

    每年九月开学的时候,都是树行没脸见人的时候,因为没有一个家长愿意带着孩子去他面前报名,“敌杀死”这个名字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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