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抗洪
河淌来水了。比往年来得要急,要猛。
人们相互之间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像在说,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又上门了。没办法,捏着鼻子也得支应着。
这可是个远路的亲戚,从遥远的沂蒙山区,一路跋山涉水,不请自来。虽然是亲戚,却是个令人极其生厌然而又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尽管一年只来一回,糟蹋起来也真够人受的。每一年的到来,沿途几乎都要顺手捎带一两个无知的孩童的性命。今年也不例外,上游不到十里的地方,又淹死了一个。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很快,这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向四面八方传播。大人们吓得总要在吃饭的时候把这个坏消息当着孩子的面重播一遍,每一家都不会低于二十遍。就像学校里有些不吃书的孩子一样,一篇课文就是背上一百遍,还是记不住。大人的话全当耳边风了,孩子们依旧离不开水,一副情愿掉在河里被淹死也不愿被热死的样子。好在,汪圩这一带孩子一个也没少,但大人的恐惧心理一时半间也不敢丢下。
据说,上游的降水量突破历史记录。新闻联播也说,全国的降雨量创历史新高。接下来是全国各地抗洪抢险的镜头。
三舍乡所处的段面在新沂河的下游,老天爷在上游的一泡尿,汇聚到此,可成一片汪洋,而况老天爷今年不晓得怎么回事,撒撒泼泼,没个连头缕,大约是啤酒喝多了吧。
周乡长的“小跑车”每天都要拖着一路灰尘朝河堆上跑,他总要带领一班人,手掐着腰,在河堆上查看工作。好在每一个段面都下户给了五图河南的村。各司其职罢了。
五图河由西往东入海,从三舍乡穿堂而过,遂分河南河北,河南是河淌户,河北不是。河南要和老天爷赛跑,河北却旱涝保收。所以河北人说,“有闺不嫁河淌户,一耕一耙吃不住”。这是委婉的说话。庄户人哪里有嫌活道多的。你还不要说,河淌户的“和尚”还真不少,是不是这些人给咒的?可话又说回来,哪里没有光棍汉呢?又不是好意的。爱情这根弦子可不是谁都弹得来的。
周乡长一来,干部们走路带小跑;周乡长一走,各人也不敢放松。抗洪抢险,说起来为公,其实也是在保护自己,哪家没有妻儿老小呢。
村里的喇叭头不晓得什么时候给修好了。
周乡长在河堆上逡巡的时候,不晓得哪个晦气鬼摆弄起村里的大喇叭,只听到滋滋滋的电流声,就是听不到人说话。害得周乡长伸出手指头挖过左耳朵,又挖右耳朵,但什么话也不说。当时,蔡书记也站在一旁陪同,尴尬得恨不得一头扎进河淌里。你千万别把他给想歪了,他可不是想跳河自尽,只是脸红心跳的难受,想跳到冷水里避避而已。对于自己的不是,领导要是说出来似乎还有解释和搪塞的机会,现在领导只字不提,不晓得发现这个小小的问题没有,还是人家根本就没在意。所以他才不会不打自招,这样憋在心里反而难受得很。就像一泡尿憋着,膀胱都要憋坏了,小裤头有一点点潮湿,只有撒出来那才叫一泻千里,爽!那种滋味只有憋着的人自己晓得,也只有憋过的才会真正体会得到。说到底,蔡书记也是个说死就断气的人,不喜欢屙屎缠绵的活法。
嗨,小小的蔡书记怎么能摸得透周乡长那双闪烁在眼镜片后边的,看人只看你鼻子向下,从不和你对视的眼睛里,到底在意的是什么呢。不过,庄上人说得好,硬叫险不叫误,总是没有错的。第二天周乡长再来的时候,村里的喇叭放出了殷秀梅的歌。一点杂音也没有。歌声高亢,直冲云霄。但就是不晓得,这时候高歌一曲,是欢迎周乡长的到来,还是为河淌里的滔滔洪水摇旗呐喊呢。
以后每一天,周乡长只要一来河堆,汪圩的段面,总能听到村部的大喇叭里,与河淌里的洪水一样,一路欢歌。
开早会的时候,周乡长提到了汪圩,说该村的防洪工作做得细上加细。让耿秘书写了个稿子给县里。
很快,县里的电视台又来了。
这回,蔡书记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将功折罪,因为麦口的那次采访,周乡长拍拍屁股走人了。偷牛的没逮到,逮了个拔橛子的。蔡书记的后脊梁都快叫汪圩的老百姓给戳肿了。所以他决定要把上回的损失补回来。
可惜,电视台又不是你家的,人家嫌汪圩路远,去了别的抄近的段面了。周乡长又不是你汪圩的村长!他自然也没来,跟着记者们取景去了。气得蔡书记直骂娘,说“五二鬼上狗鸡巴日当了!”只有老百姓才这样骂人。可见这一点上,他还是和老百姓尿在一个桶里的。
其实村里的喇叭也是叫人头疼的事情。你千万别以为蔡书记是个吃东粮不问西事的人。全村六个点,每个点安一个喇叭,总机设在村部里,广播室的钥匙只有他和周会计一人一把,保管森严的。可线路却裸露在户外,经不得日晒夜露,不是这里短路,就是那里接触不良。乡里广播站的小唐又不是什么正规学校毕业,半道途的手,修机是容易,但修好之后,从来也没有坚持到两个月,就又掉鬼了。莫说蔡书记小气,维修一次,费用份在外,还要加上吃喝招待的开销;集体的事情说起来是处家过月,但毕竟不一样,抛撒起来叫你眼也不敢睁;七股八杂,累积起来,维修的费用,买个新的早已绰绰有余。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不信你试试。但丑话说清楚,不是你想试就试的。要真那样的话,岂不乱了套。
有了喇叭确实方便得很,殷秀梅的歌子一唱完,就突然变成蔡书记老巴老腔的调子,先是哼哈一阵,吐一口痰,嗓子利落了,才喊话,“各位农户请注意,为了……”喇叭换过之后真的好,蔡书记一口痰掉地上,就听“呱嗒”一声。
干部开会和老百姓插呱其实还真的不一样,不光要一字一顿,还要有振奋人心的开场白,这一点蔡书记是无师自通的。他今天喊话的主要目的是要求大家伙要相信政府,不要恐慌,让每家各户拿出一些不用的尼龙口袋、棉花包,旧门板、平车架子……以备不时之需。
不吱声还好,一说话事情就变得严重了。没有重大的问题,村部的喇叭是从不打开的。
很快,村部门口的防汛物资便堆山积岭。没有一家揩奸的,也没有一户耍滑的,连八十出头的王小爹也把自家的旧门板摘来了,他说,“这对旧门板解放前抬过县大队的伤员,是革命的功臣,现在把它贡献出来阻挡洪水。”
可见,“人民战争”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谁和人民站在一起,谁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王小爹推起小推车临走的时候,说,“要是需要,这辆小车也不要了,就是这把老骨头也舍得!”老人的话,说得在场的人浑身热乎乎的,恨不得冲上河堆,跟洪水拼个你死我活。可惜水火无情,不带这样玩的。
蔡书记很会借势作事,朝着王小爹的背影直竖大拇指,说,“做人就要像老人家这样,深明大义!国璋,快,赶紧的,也不要死目瞪眼,怎可让老人磕磕绊绊一个人推车回家,要是跌出一头,怎么是好?”
丁国璋三步两步冲上去,可老人把车子一横,直接往车子上一坐,不走了,生气地说,“你忙你的,什么时候我成了你们的累赘了!”为不伤老人的自尊心,各人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去了。老人那苍老的革命的身躯打着晃儿,脚步一颤一颤地坚决地去了。
水流起先是归洪的,慢慢地大地消失了,茫茫沂河淌,成了一片浑浊的汪洋。成片的杂草和废物就像一组组怪物,随着洪流向东飘去。三天过后,生产桥被吞没,人站在生产桥的桥面上,要是不拄着锹锨之类的长物,根本立脚不稳。河水每时每刻都在上涨,第四天,已经漫到堆脚的柳树根。几十年的老柳树仿佛一列列沧桑的老兵赤脚站在泥水中,坚定不移地护卫着河堆,漂浮的泡沫和杂物包围着它们,显得极为嚣张。浪花如同饱食过后的猛兽舒展着长舌肆意地舔舐着河堆底下的石块。一块块片石垒成的护坡是河堆的第二道警戒。第一道是老柳树,已经在泛黄的洪水中屹立。石缝里的田鼠、黄鼠狼,以及各种昆虫,凡是能动的,早已扶老携幼,举家远迁只留下并不茂盛的杂草等待着洪水的吞噬。草郞婆张开肥硕的叶片,仿佛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自己的家园
汪圩的防洪小分队已经奋斗第七天了,他们在洪水到来之前就搭好帐篷。乡里也成立了抗洪抢险指挥部。指挥部就设在河堆上,干部们占据有利地形,做出一副与阵地共存亡的架势。因为他们知道,形势严峻,大大小小的干部就像洪水一样,一波一波,说来就来了。党员干部起到了和战争年代一样的带头作用,不可一世的洪水已经搅得他们几天几夜没合上眼了。蔡书记的黑眼圈很重,看人的时候,偶尔会有重影的出现。周乡长在指挥部开会的当儿,他竟打起了瞌睡。幸亏他头往下深深一点的那一秒,正好是周乡长说话结束的时候,叫人误以为他是因为绝对地赞同他的意见才这样重重地点头的。要不然一定会叫周乡长有所察觉,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庄上的青壮年都被抽去堆上了,人们在河外取土,装在蛇皮袋里,棉花包中,再用手扶拖拉机拖到堆顶,给河堆加固,为它增高。远远看去,忙碌的人群就像一簇簇蚂蚁在顽强地爬上爬下。俊国虽然没有被村里抽到,但他一天要往河堆跑三趟。
水嘴大爷遇见他,看看天,两只眼睛仿佛上满了雾气,现在,他能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长长地叹口气说,“你看一个个小年轻平日里娇狂的,雪白的卷子也不当好的,抛米作面是要遭报应的啊!你看,报应不是来了么!这大概是老天爷要灭此地的人了!”因为心里住着一个“魔鬼”,水嘴大爷花白的头发是那样的凌乱,胡子也有些天没刮了,胡茬就像河堆边的秽物一样对两片干涸的嘴唇形成包围之势,很快就要把它们给吞噬了。
俊国忽然变得和平时不一样的口吻说,“大爷你可是博古通今的,你要晓得这共产党的天下可不会拿这小小的洪水没有办法的!”
“这个我也承认,可是你没看见水还在涨吗,照这样下去的话……!”
讪话大王推着手推车咕吱咕吱走过来,他浑身上下永远是那样的利落,走起路来,也像他的口齿那样,就像安了个弹簧,不光伸缩自如,且速度也是飞快的,他笑着说,“赵老师你不要跟他浪费唾沫星子了,刚才我已经跟他抬过一杠,我说一开始上面放的是一千五百流量,现在是两千,这是在河堆的承受范围之类的。他偏不信呢!”
“是啊,我就是不信他的鬼话,你看这六里六的河面,多大的水流啊,他胡说什么两千,三千的,简直瞎嚼狗逼蛆!俊国你说说看,我还是信你的!”水嘴大爷一向是以见多识广自诩的,今日因为真的不懂,所以才不想听锁子爷的胡说八道。因为在他心目中,为了讨得别人的欢心,这个人的嘴里是没有一句真话的。
俊国笑了,说,“大爷不是我说你,不懂就不要瞎说。你要知道国家修这个河堆就是为着疏导洪水的,你也走过许多地方,骆马湖应该晓得吧,那里就有个闸坝,再往上还有,不止一个呢!”一见有好几个人围上来,都很认真地听,俊国便停下来,顿一顿,怕讲的太快有人耳朵背听不大清楚,所以就像在教室里跟学生讲课一样抑扬顿挫。他咽了口唾沫,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人,继续说,“关于这一点我是赞成锁子爷的说法的,别看这洪水来势凶猛,一切都在党和国家的掌控之中!我们要相信国家,不会任由洪水胡来,置沿途的百万人民的生命财产于不顾的!”
各人皆以为讲得好,几天以来,积压在心里的的恐慌一下子扫除了。可水嘴大爷显然还没转过弯来,还是有疑问,他坚持说,“既然你说不碍事,那各人为甚还要热天热巷呼哈呼哈地在堆上忙得死去活来呢,我看还不如回家睡大觉去!”
到底还是锁子爷脑子反应快,那边话音一落,他就接过话茬说,“你就没听说过‘未水先作坝’么,你个死和子!”
这一句顶得水嘴大爷再也无话可说。
经这一说,各人提的,推的,扛的,背的,不觉轻了许多,人人都喜笑融融,再不像先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蔡书记明晓得堆上的抗洪人员一个个精神压力不小,再加上乡里的检查一日也没有放过,各人的弦子绷得比冬天里的电话条还紧,包括他自己在内,对未来的恐惧其实跟普通人一样,心里也没个底。但因为自己是干部,所以才不敢乱说,万一不小心说出的与未来的走势大相径庭,造成不良的影响,上面要是追究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忽见各人像喝了二两“云山白”一样精神抖擞,再不像往日那样萎靡不振活脱一个夹尾巴狗。一问道才晓得是赵老师叫各人定了心。遂安排俊国到村里的指挥部走动。
果然,当洪水上到第三块片石的时候,负责夜班的一头丁天一亮就在河堆上跳着脚像发疯了的狗一样狂喊,“涨停了!涨停了!……”这大约是汪圩的人们听到过的最动听的狗咬。他给压抑已久的人们传递了平安无事的福音。陡然之间,善良的人们对他的过往一笔勾销。
经过整整一个白天以后,片石上留下了洪水向下滑落的苔痕,尽管只有一篾之高,还是叫紧张了近半个月的人们兴奋得想好好喝上两口。晚上,丁国璋直接和几个值夜班的在帐篷里开始了吹啤酒大赛。二和平喝不过,醉得东倒西歪之前,提出一条,“扔得满地都是的啤酒瓶子归他了。”没有人提出异议,醉生梦死的时候,谁还在乎一毛钱一个的啤酒瓶子呢!
最终,河淌的浊浪夹着偶尔的一两声大鱼的起落,托起这几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呼呼睡去,直到第二天周乡长的小跑车滴滴滴跑来。帐篷里的啤酒味、臭丫脚味、以及夏天的河边特有的那些臭鱼烂虾气息混合在一起。怎么说呢,这小小的指挥部叫几个醉鬼糟蹋得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海啸。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考验干部的政治智慧的时候,因为凶猛的敌人已经败退,现在正是采摘革命果实的时候。周乡长才不是一个坐失良机的人,没想到,在汪圩他收获的竟是意想不到的东西,气得他脸上终于没有挂住,这个一向以温文尔雅,浑身上下写满不怒而威的人,气得眼镜差点没掉下来,拂袖而去的背影简直成了一个令人害怕的感叹号。
也蹊跷,昨天还是战斗的精英,一夜之间怎么就变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蔡书记要是这时候跳进河淌的话,恐怕是没人阻挡的,因为帐篷里那几个睡意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