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都市小说 > 沂河淌 > 第21章 粉笔头

第21章 粉笔头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雨季到来的时候,棉花开始疯长,抹头打叉是最忙人的事情。幸好,两个孩子都参加完高考,他们才不会听从大人的劝阻,总要把裤脚卷得很高,露着粉嫩雪白的肌肤,像农民一样忙碌在棉田里,把开菊的心疼得一颤一颤的。

    不过,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在一起,这是老两口最舒心的时光。为了不惊动他们,俊国今日天一亮就轻手轻脚地起得床来,他要在雷雨到来之前把这一茬的杀虫剂给喷了。

    老天似乎也在替忙碌的农人作想,把白昼的时间尽可能地拉得很长,才四点出头,天边就显亮了。

    陆陆续续地棉田里有了人影,抹头的,打叉的,喷药的,全来了,人们各做各的活,隔着山沟畦垅吊着嗓子拉呱。

    “你家的棉花怎么长得这样高,是不是助壮素兑的比例少了。”

    “ 这不什么子哦!下一年的花磷肥还得下得重些,看你家的三角包多肉壮!”

    “好怎么哦,上回的第三代棉铃虫没防住,辛硫磷比你家就迟打了一天,就捂不住了,这些可恶的虫子,把嗯家的三角包啃得我心疼!”

    “也是的,棉铃虫这狗日的据说要防到第七第八代了!”“虽然这东西不像腻虫那样,昼夜见重孙,但繁殖起来也怪吓人的。”

    “还不快点,把那半瓶辛硫磷起开,成天到晚的就晓得抹逼摸屌瞎磨蹭!”和俊国的心情一样,喷洒农药的都要赶时间,要是慢一步叫雷雨赶上了,就会劳而无功。伏星天里,三天两头下,要是赶上连天雨,更要见缝插针,和老天爷赛跑。

    “你怎么还打辛硫磷?我早就不用了,听说这东西用得久了,虫子对它产生抗药性了,我现在用甲胺磷。很好的。”

    “哦,那下回的吧,我试试。怪不得虫子死得总是不干净”

    “诶诶诶,你不要老头撒尿,滴滴拉拉好不好!”温度一上升,干这活道的,别想有好声气。

    ……

    “那个淹在棉花肚里的,只露着头的,起这么早,是哪个?”

    “俊国把,不是他是谁呢?”

    “还背着喷雾器倒着走,你看凶凶的开菊也亏他了!”

    “当然。棉花长一人高,棉枝又丝丝络络的,只好学‘张国老倒骑驴’了。往前的老法子可是一步挪不了四指……”

    “嗯,一步挪不了四指”

    “对了,你家那个考上中学了吧?”

    “嗯,你家那个呢?”

    “没,赵先说,开学还要套一宝,我听他的。”

    从家里扯到家外,荤的夹着素的,一点也不挑食,全来了:

    “这个当然要听,他才不会日弄你呢?”

    “嗯,这个我信。哦,那他会日弄你——了!”

    “哈哈哈……”

    “哈哈哈……”

    这后两个说话的,必定是女的了。棉田里传出的笑声仿佛要把这笼罩在大地上的水汽给赶走,这些浑身上下灌在透明的尼龙袋子里的肥硕的的身子早已是湿漉漉的了。一大早的,尽管是伏星里头,露水寒还是很能败人火气的,但她们从来没有忘记相互之间开个玩笑,打个诨。好像生活的疲累只会侵扰她们的肉体,而她们的精神世界与此并不相干,总是要忙里偷闲找些快乐和轻松。

    俊国打完八桶农药以后,太阳已经出来,那圆圆的火球红得有些发紫,就像一个煮熟的鸭蛋黄,要是有一丫饼,外加一大甂碗粥,就太好了。他早已饥肠辘辘。浑身上下里外湿漉漉的,汗和水混合在一起,当然他身上的这股混合的味道,也必定少不了辛硫磷这种剧毒农药的残留。

    烂湿的裤脚裹在腿肚子上,沾满泥巴和药水混合物的军用胶鞋咕叽呱叽发出缓慢而又沉重的喘息声。俊国背着喷雾器,手提小桶,顺着渠堆往回走的时候,身子有些发软,头不觉有些发晕。在乡下,每一年因为空腹劳作,出汗太多导致体力不支,农药入侵人体的中毒事件是屡见不鲜的。俊国得赶紧在药力发作之前回到家里,洗个澡,喝碗糖茶,这样或许能对抗过去。豆粒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滚落。

    出汗是好事。药进不了体内。要是不出汗,就坏了。

    依照经验,遇着这样的情况不可以一下子跳到水塘里,这样冷水一激,毛孔乍开,毒气最易趁虚而入。这个时候,只需要拿湿毛巾打上香皂在身体表层反复擦拭,换上干净衣裳后,吃点东西,补充些水分。是最好的。还好,开菊的准备工作早已就绪,两个孩子都已起床。现在,俊国最要紧的事情是强撑着自己快要虚脱的身体,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做完这一切,然后十分怡然地看着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说笑逗乐,顺势往凉床上一躺,静静地睡上一觉。若药物发作,就会天下大乱;若相安无事,他便会一觉睡到自然醒,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听天由命一词,好像又在汪圩这个小小的庄子里,一户并不宽裕的寻常人家,找到了新的注脚。

    还好,他醒来的时候,午饭已经上桌了。

    暑假,酷热而又漫长的两个月,尽管是为孩子们量身定制的,但是因为过多的户外活动,尽情地玩耍过后, 他们的浑身上下都晒成黑鬼了。

    住在家前屋后爱学习的孩子也会背着书包来俊国家问些难题,今年暑假三年级的明显增多。因为树行教学的亏空,孩子们担心新学期开学的时候会不会掉队。下学期,他们就念四年级了。接待这批孩子的差事几乎都给好为人师的姐弟俩承包了。正好也可以此缓解一下等待高考揭榜的焦躁与不安。

    俊国只是趁空打打下手而已。

    雷雨过后,天气还是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只要没有毒辣的大火球当空照着,也就不那么要人命了。但苍空和大地仿佛较上了劲,一个要尽情地释放,一个却要无奈地吸收。这样一吐一纳,形成一个如火的季节。天下苍生夹在其间,包裹万象

    女儿梦霞说,“大,你得空去学校找几支粉笔呢,空气太潮湿,这东西一点也不经用!”

    “嗯,我这就去。正好棉田里才下过雨,还不能插脚。”

    开菊笑说,“要是叫蔡校长撞见,会不会说你‘扯社会主义大草堆’呢?”两个孩子团在身边,一直寡言少语的妻子简直要变成话痨了,“社会主义大草堆,哪个不扯哪个吃亏!呵呵呵”

    “管他呢,我又不是拿它当饭吃!”俊国只好苦笑一下,心说,“但最好还是不要遇见他。这人对学校公物的管理可是毫不含糊的。”

    曾经热闹的校园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大门是敞开的,护校员王小爹穿着个大裤衩子敞门显怀坐在第一排教室的走廊里打瞌睡,依着这样的作息时间,他可以消消停停整整两个月。八十来岁的人了,与世无争,仿佛每天只要有足够的新鲜空气就行了,不睡觉干什么呢。

    校园里凡是有土壤的地方,都被杂草给占领了,两只公鸡带着四只母鸡正忙着捕捉活食,夏天是各种虫子铺天盖地的时候,土狗、蚂蚱、蟋蟀,花大姐、毛毛虫……根本吃不过来,它们的嗉囊无论如何也腾不出空子消化这些丛生的杂草。

    这几只鸡的浑身上下毛色鲜亮,仿佛才化好妆的演员,只要屏幕一开,即可上场表演一样。有两只性急的一点也不守规矩,冲到前面去了,一只山水牛牛差点成了它们的美味,到底还是命大,逃脱了,落在围墙边的柳树叶子上,就要掉下来,却一直没有掉下来,害得那只长得十分健硕的大公鸡歪着脑袋在下面等……

    新学期开学第一周将是劳动周,主要任务是清除校园里的杂草。要不是这些杂草以它们的生命为代价,充当学生们的劳动对象,真不晓得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孩子,经过一个漫长的暑假的疯疯耍耍,还能不能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因为他们的心在田野,在河沟,在千奇百怪的大自然里,书包还不晓得在哪个角落里还没睡醒呢。

    应该说,校园的杂草,是孩子们从生机勃勃的大自然走向死气沉沉的课堂的一个分界点,一个缓冲地带。

    对于暑假的校园,所有的荒芜,一切的杂乱,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连俊国也习以为常。多少年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大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好像还说得通。

    办公室里是不缺粉笔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师们喜欢把剩余的本子带回家,给自家孩子用,亲戚朋友家的偶尔也能沾上光。粉笔是没人在乎的。所以现在的办公室里要是找一张没有写上字的纸可能有些困难,但是开了头的,或没拆封的粉笔却随处可见。

    作为学校的管理者,一家之主,蔡华对学校的公物的管理十分上心。因为这些都是花钱买来的。每一次看到学校的办公用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流失,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剜他的心头肉。但是对于这样顺手牵羊的事情,就是处个对面,撞个满怀,除了把尿脬气炸,他还会有什么好法子呢?

    每学期上面配给的办公用品上打下挖,总是坚持不到学期终了,不够的部分只好学校自己垫钱采购。上面拨给的经费是每个学生十元钱,加上小夏收和小秋收的,一学期总共也不过万把块钱的经费,吃喝拉撒在内,跟居家过日没什么两样,要是不算计着用,有了亏空可不好收拾。因为在家里从来说话不算数,所以蔡华在学校当起家来,每一分钱他都想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的。

    俊国拿着一些零碎的粉笔经过大门的时候,王小爹正好清醒了,说,“你是哪个,怎么进来的?”很明显,这清醒是相对打盹的时候说的。

    “我正想问你呢,大门怎么没关?”

    “啊?哈哈哈……是俊国,莫怪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岁数大的人骨头硬的就像一根朽木,既不硬,又不软,一点弹性也没有。他站起来的时候,那双老手还要扶着窗户台子,才可以完成这一连串的难度系数不小的动作,嘴里继续哈哈着,“村里计划生育的什么会,隔三差五的常来借教室用,你不晓得么?”

    “哦。”

    说话间,蔡华也踱着步子来了。他和俊国不一样,因为身份的不同,整个暑假三天两头的都要往学校转上一圈,顺便消消饭气,照看一下校园,去父亲的小店相相眼。几个看小牌的老头子恐怕屁头都快要坐烂了。但别人眼里,就不一样:人蔡华到底校长,别的老师一到放假学校连脚都不拃一步,莫怪人领先转正,应该的。

    尽管放假之前,“假期值班表”明极晃晃地贴在办公室的门上。他知道,那是应付上面的检查,形同虚设,没有一个写在名单上的人会对这件事上心。

    遇着俊国,他就顺口说,“暑假才过半,你就换了一层皮了,地里的事情没少做啊?”这是一种见面的客套,但也显示出作为一个小头头的关心,要不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俊国手里的东西,听着这句话的人心里还是很热乎的。但是因为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几支零碎的粉笔,恐怕就连小小的它们也被盯得发毛了,若要它们和人一样有思想的话,必定会想:可怜我孑然一身,半世飘零,刚要寻得归宿,却要遭遇这般冷眼相看的尴尬!可悲!可笑!可叹!

    人的眼神很奇怪,或可以作鞭子,无情地鞭挞别人的后背;或可以作利剑,直刺他人的心灵。今日却化作一根绳索,束缚了俊国的双脚,他要是不就此事说道两句,是迈不开腿的。世间的事,也真有意思,不要说小小的偷摸,就是隐隐的占人便宜的心思要是叫人识破,也是极为尴尬的。俊国的难为情处就在这里,要是没有遇见蔡华的眼神,他会心安理得。这几支粉笔的来处不用说明,去处才是关键。且这“关键”却是与自己的私利无关,只是没人知道罢了。要是不说,恐怕永远没人知道;要是说了,是不是就只是知道那么简单?

    “没事的时候,练练粉笔字。”他忽然决定还是撒个谎为好,这样可以一带而过;若要实话实说,就要牵涉许多人,联系许多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好比屁眼沟确实有些痒痒,但是当着众人的面,是不可以尽情地蒯的。

    “哦,我还以为住在你家后排的朱裁缝向你讨要的呢。”

    朱裁缝裁剪衣服的时候,也会在布料上比来划去,但人用的是粉饼,质地上要比粉笔细腻得多。粉饼接济不上的时候,他也曾勒着围裙来学校救过急,那可是千年不遇的事情。不过,他的用量很少,半支粉笔就足够他办一个服装厂了。

    这个蔡华其实人并没有坏心,只是遇见牵涉到学校的敏感问题脑子就忽然变得短路了。几分钱也不值的东西,他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然而他做不到。他这样说真的叫俊国无话可说。真的,再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

    蔡华真的是太不会说话了,然而又是太会说话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效果。意思是别以为这只是几支粉笔的问题,“千里之堤还溃于蚁穴呢!”没听说过“从小偷针,长大偷牛”的说法吗“”而且,在他的心里,作为小小的一把手,有意无意之间个人威信还是要深深筑牢的。素不知,其效果却恰恰相反。但他觉得,最起码他要让人晓得,学校的一草一木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是不可以私自挪动一分一毫的,这就上升到管理意识问题。这一点他是绰绰有余的。从他大那里继承一些,自己再集聚一些,所以真的绰绰有余!

    这样做的结果是,俊国恨不得从裤兜里掏出一分钱摔在他面前,要是他的裤兜里恰好有一分钱的话。

    到家的时候,俊国早把在校门口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了。从家到学校,抽急烟的人,一支烟还没抽完就到了。他忘得够快的。就是半路上没有遇见水嘴大爷,水嘴大爷没有告诉他那个消息,他也会把那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也晓得:蔡华处在那个位置,也是迫不得已。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