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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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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麻花亮,启明星还有些耀眼,遥远的东方即将显出晨曦,河堆处于一片灰暗之中。俊国的车轮奔向杨家集的速度,是十分火急的。他要在事情办妥之后,赶上上午第二节的课。

    老表还没有起床,但油漆得十分光鲜的窗户里分明传出来,“你赶在八点半开早会之前到你们三舍乡找耿秘书,关于你的事情你大表侄对他有所交代,他会酌情办理的。考虑你还有十五里的路要赶,老表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昨晚我从你那回来又叫老朋友拉去喝晚酒,现在还……”随之一个长长的哈欠把丝丝转着的电风扇的声音给压下去了。“诶——那我走了。”没有人送他,只有盛开在西墙边的一丛小玫瑰发出的浓浓的艳香追出来,让俊国赶了十七八里路后踏上新的征程更加地信心百倍。出巷口的时候,遇见一个炸油条的铺子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它的不远处是一个烤潮牌的,麦面的焦香和附近的油呛味道一点也不犯兙,它们相互交融,形成一股更加令饥饿的人迈不开脚步的好闻味道。俊国的口水差点流下来,尽管饥肠辘辘,他没敢作一秒钟的停留。

    乡政府大院坐北朝南,门楼虽然有些破落了,但一点也不失它的威严。从这里进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走路的姿态还是浑身上下的衣着扮相和庄上的农民不一样,尽管这些人当中到了晚上绝大多数还得睡到农民的床上,他们也有土地,还没有真正跳出农门,他们还是农民的底子,只是在这大院里混点事,进出大门的时候就有了一些和农民不一样的气质。

    一大批和俊国一样的民办教师打扮的人,被挡在了大门外边。因为也要在土地里讨生活,所以这些民办教师身上折射出的许多东西,和庄上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但离开田间地头,外出办事时,光穿衣打扮便多少显出与农民不一样的地方。

    这个季节,人造革的皮带必定是勒在西装裤头上的,它和正常的西裤一般无二,只是少了膝盖向下的地方,节省了一些布料罢了,但穿上去却是凉风飕飕,不在机关单位做些事情的人,才不会有这样文质彬彬的作派。它不像普通的裤头那样靠松紧带固定,一点保险也没有,要是有喜欢恶作剧的,从背后可以一下子抹到大腿弯,所以只能在田间地头晃荡,最终难登大雅之堂。还有一个好处不得不说,这西装裤头的插手一般很深,可以装得下许多东西,比如笔记本、钱包之类的,尽管放心地往里搋,只要在它的容量允许范围之内,不把它的针线角弄炸即可。

    上身是三根巾也一律束在裤腰里,像是有人开过会要求过的,外面罩着一件透明的的确良衬衫,纽扣是不必扣的,这就让他们行走起来多了一点小小的飘逸,然而与此同时,也给人感觉有些自由和松散。

    脚底蹬着的也是十几块钱一双的贵也不贵贱也不贱的人造革凉鞋,就是在皮鞋的边口凿了一些窟窿眼的那种,讲究一些的会穿上袜子,面上是浅色的,靠近鞋底部分早就给度成深色的了。还是不讲究的好,光着脚丫进出,直接可以拿清水冲上去,连污迹和脚臭便统统一笔勾销。

    草帽有的系在车龙头上;有的贴在后心上,就像古代的战衣上必不可少的护心镜;很少有戴在头上的;倒是常常也会拿在手里,当着扇子在自己面前悠来悠去。

    这些民办教师都是来开计划生育证明的。因为这次转正,凡违反计划生育的一票否决。

    三舍乡行政区域面积一百零八点二一平方千米,二十四个行政村,近六万人口。这次的计划生育证明的开具,全乡一百二十一个民办教师是按西北、东北、西南、东南片推磨进行的,俊国在西南片,要在下周才轮到。

    今天的早会大约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比往日整整提前了个把小时,那些穿着西装裤头三根巾束在裤腰里的西北片的民办教师,被门卫堵在乡政府大门外,他们急躁得拿起草帽扇来扇去,从气势上看,像是要齐心协力把乡政府的大门给掀开似的。俊国一眼就认出夹在人堆里的莽汉施刚,他是全乡民办教师里最出名的,一顿能喝二斤辣酒,还不醉。他和他老婆不会生,生了五朵金花,最后总算心满意足。他逢人便笑说,六个孩子,加上两大人,正好坐满一桌。八仙桌,四个桌面,一面两个正好。他在人群里特别的显眼,不光人高马大,而且一双牛眼睛就像两只探照灯照来照去。他的的确良下边的三根巾是蓝色的,好像要和那些白的划清界限似的。他要是能开证明的话,除非开的是“违反计划生育”证明,俊国在心里想。

    小个子的门卫到底对人多势众有点发怵,大盖帽的帽檐就像被掀开的螺螺盖子仰面朝天,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快要挎不住了。态度上比起先好转许多,他说,“不巧得——很,今天有个向(上)面的检查要来,所以也(你)们要耐心等——待,早会的结束。这样的会学(说)不菌(准),强(长)起来没完没——了,短起来就在学(说)话之间。”

    谁也没想到门卫不光是个结巴,还是个咬舌,各人便开始觉得政府里面的一切格外的和蔼可亲起来,再不像先前那样,一副凛然不可接近的模样。

    今日有些反常,一丛人进了会议室已经好一阵子了,那一片小竹林就看竹梢摇动,总不见人出来。竹子长势很好,只有在稀疏的地方,才可以隐约看见白墙红檐的两层小楼伫立在那里。几只黄雀在竹竿上上蹿下跳,探头探脑。它们的神情跟几个性急的民办教师一模一样。要是它们也会思考的话,必定跟外边的这帮人脑子里装着一样的想法。

    俊国一心惦记着自己的第二节课,哪有心思在这里耗下去,便和熟悉的打个招呼,赶回学校上课了。

    再来时,天已傍晌,政府大院门前冷清许多,门卫的大盖帽子早已耷拉下去,一看俊国也不是来胡闹的,再加上走到哪里都是坚定不移的一副民办教师的打扮,还是顺利通过了门卫同志的目检,摆摆手就叫他进去了。

    “写(什)么,哪庙都有赖和尚!写(什)么!”

    值班室的嘟囔声叫悬在头顶转个不停的大吊扇给压下去了,到底没有传出去多远。门卫大概以为他是来开证明的西北片的民办教师,迟到了。

    半点也跟能写会画对不上号的耿秘书终于被俊国找到了,要不是裤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叮当作响,你会以为这是政府大院的一个勤杂工。细高挑子,人倒是不邋遢,只是衣服不像进出大院的正常的干部那样讲究,甚至有一点马虎的意思;白头发不用细看也见得着了;小长脸上就像没有风的水面上那样平淡无奇,两只眼睛里流露出的永远是司空见惯的目光。他一听说来的人是某人的亲戚,预先打过关照的,本已半睁半闭的眼睛突然向外一放,整个人马上显出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他把俊国带到一个单独的办公室里,说,“你是党员了?”声音是沙哑的,俊国怎么也没想到政府大院也有跟教师一模一样的嗓音。“嗯,八四年入的党。”“这就好。领导交办的事情,说你的表现不错,只是……”耿秘书从打开锁着的抽屉里,拿出张奖状。自始至终,他可没舍得丢下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那奖状里面的空白早已填得满满当当的了,连名字也一字不落:“赵俊国同志,在一九九五年度因工作成绩突出,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下边是落款,日期,鲜红的政府大印。随之,一股新鲜的油墨味道只往俊国的鼻孔里钻,害得他一心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打个喷嚏,可是因为条件有限终于没有得逞,只好把脸稍稍别向一边,生怕自己的稍有不慎,给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还好耿秘书的注意力才不在他这边,两只世故的眼睛总是游离在窗外,每一个从窗外飘忽而过的身影,似乎都不敢轻易放过。他果然是个处事利落的人,只说了一句客套话,“你也不要跟人说奖状的来处,总之这政府大印可不是假的!赶紧把它保管好,回吧。”

    俊国接过耿秘书递给他的奖状,既不敢不叠,又生怕叠得过重,感觉差不多了就轻轻款款顺进裤兜里,临走没忘记深情地对着耿秘书说一声,“谢谢你!麻烦了!”耿秘书并不作答,只是报以一笑。俊国还没有完全转过身去,这个例行公事的笑就给收回了,就像他抽屉里的优惠券一样,大概快要发完了。

    整天忙死累活的,轻易也不上街,今日裤兜里装着沉甸甸的希望,随着蹬自行车的节奏一下一下撩拨着自己的大腿外侧,令俊国好不自在。他决定慷慨一回,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便顺道去了商贸城,给自己买了顶新草帽。头上的这顶草帽已经跟着他整整五年了,本是鲜黄白亮的麦秸条子因为日晒雨淋早已变得黯淡下去,边口到底是粗糙的手工制作,早已舍掉五圈了,所以那草帽就像漂浮在水面上摇摇欲坠的沉船,逐渐地被无情地吞没,残存的露在水面上的已经为数不多了。这种帽子戴在头上是极为滑稽的,开菊几次拿它开玩笑,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戴上它感觉就像一个特务、二大流子、不正经的人。所以刚才进政府大院的时候,他的草帽是不敢冒然地拿在手里,堂而皇之地跟着他的主人迈入乡政府的大门半步的。它被无比放心地系在车龙头上,车子当然放在大门口拥挤不堪的车棚子里。在那里进进出出的人好比一个闹市口。

    卖草帽的那个又白又胖的女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大忙早已过了,我也不朝你多要,你就给两块二毛钱吧。”听她那口气,那顶草帽就像折了大本,白送给他一样。俊国把新草帽往头上一戴,说,“我晓得你们这些个生意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口袋里只有两块,不卖就算!”

    “一看你就是个教书的……好了好了,算你是个好佬!拿去吧!块儿八毛的事情,真的是赔本的买卖了!”

    这些商贸城里会做生意的,不一定能说会道,但他们总会做出一些令你欲罢不能的举动。

    “你怎晓得我是老师,我头上有记号啊?”

    “当然有,说话,走路,穿衣打扮,哪里不像教师!关键一点就是会小抠油……”

    “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恨不得人都是傻子,到你摊子上任你宰割,不跟你说了!”俊国决绝地丢给他两元,又去别的摊子上给开菊买了件圆领衫,自然又是谈了半天的价钱,忘了自己的肚皮早已呱呱叫得就像幼儿班的教室了。

    出得商贸城,过了供销社往西是老的铁木生产社,看见老李家的铁匠炉子已经关了,老李的儿子穿着个大红三根巾光着煞白的膀子在收拾东西,俊国又下车买了两把顺手的镰刀。家里的两把再也磨不出刀刃了,抹起麦穗比杀猪还费劲。

    一路上心里想着开菊思谋已久的白底带蓝色碎花的圆领衫今日终于如愿以偿了,俊国也就并不觉着饿,头上戴着新买的草帽,白色的带子不住地摔打在自己脸上,痒痒絮絮的,七八里路里路一眨眼就到了。

    老远就望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手搭凉棚就像一个雕塑立在那儿,逐渐的那身影变得清晰,大约是立在那儿有些时间了,腰腿吃不住,有一只手掐在腰间,好比一个盛满绿豆凉茶的茶壶在那里一心一意等着迟归的丈夫,果然是开菊。这个实心眼的女人,要是丈夫迟迟不归,就是饭菜弄好,端到桌子上,她也不会独自一人端起饭碗拿起筷子的。

    俊国一抬腕已是下一点,忍不住心疼道,“叫你到饭时不要守我,你总是不听,饿坏了自己的身体,到底为哪上?”

    “你又来了,迟吃早吃还不是吃么!”

    也是实在饿得眼都花了,两腿简直要打晃,俊国手也懒得洗,踱上桌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两口子对坐着,吃的粉条汤,就的是白面卷子。粉条汤里当然主角不是粉条,粉条是花钱买来的,不比早些年,自家弄的山芋粉条才实惠;现下是包菜当家的日子,韭菜割了又长,所以他家的一日三餐总不离这两样;俊国吃包菜粉条汤很带劲,说,“吃自家的饭就是靠心,山珍海味也不换!”

    “那就把锅里的那点点全盛给你吧,掉下来也给鸡鸭了,它们可有的是活食吃,才不在乎这一口。”

    “嗯。”

    一连串的饱嗝打过之后,俊国拿出菜篮子里的圆领衫,说,“开菊,你等会再拾掇,试试这件衣裳看看大小。”

    “你怎么像是发财了,不冬不年的花这闲钱干什么?”

    “这不遇着……”等他伸手去裤兜里拿那个令他兴奋得不能自己的奖状时坏了!那宝贝东西却不晓得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顿时豆粒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往下渗出来,两只手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遍了,失神的双眼四处张望,最终无奈地围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转了两趟,强作欢颜,苦笑了一下对开菊说,“……哦……!我忘了一件……东西了!”

    就这样,俊国一个人骑着车子把汪圩到政府大院按照来时的路线,跑了三个来回,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放过。到第四趟时,要不是学校的预备铃响了,它必定会像一只蒙上眼睛的驴子那样,痴痴地傻傻地继续走下去的。

    最终,他就像为追一只兔子而受了伤的一无所获的猎狗那样,垂头丧气地去学校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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