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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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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华总是读得很慢,好像真的所有人都在围绕着他的讲话认真做学习笔记似的。要不是他从黑皮包里拿出的“红头文件”,老师们一定会像往常一样,忙于自己的笔头业务,眼皮也懒得抬。今日是周四,忽然召开一个临时的会议,这可打破了陶花所有的计划。而且,这没完没了的会议从第三节课开始,学生早已放学离去,蔡华半点也没有即将结束的迹象。几个老烟棍火星总是顶得很紧,若要光线再暗一些,一闪一闪的会叫胆小的人误以为这办公室里是在闹鬼。蹊跷得很,平时还是有些节制的,今日大约与学习的内容有关,所以各人都忘记了纸烟的来之不易,纷纷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办公室的三个窗子和一个进出的门都敞开着,烟雾还是出得不够利索。从打开文件的第一页开始,蔡华已经续上第四根烟了。而况今日的文件传达的是关于民办教师转正的问题,每一个牵涉到的人,无不把头压得很低,脖子伸得很长,就像鹅脖子一样。光线渐渐地暗了,还没到掌灯的时间,蔡华一只手按着“红头文件”,另一只夹着烟屁股的手游走在字里行间,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害怕摸错了回家的方向。

    学习的内容跟陶花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她担心的是她家猪圈里的猪仔过了“饭点”已经足足三十八分钟,要是再这样拖沓下去的话,那些可爱的猪宝宝一定会闹翻天的。现在她的猪宝宝已经断奶整整一个星期,正是疯狂抢食的时候,就是迟了一分钟,也会饿得嗷嗷直叫的。她发现其他的几个代课教师也跟自己差不多,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里便不觉地嗖嗖来火,尤其是听到八四年以前代课的老师县里有名册,可能也有转正的机会,而自己恰恰是八五年以后教书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陶花生气的时候还真的跟别人不一样,脸鼓胀得有些夸张,腮帮子就像气球一样吹起来,眼珠子自然也向外突着,似乎再加一点点劲就会弹射出去。至于说 “子弹”要射向何方,这就要完全看她的心性了。要是你看过老式的杀猪,我就不用为她生气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啰里不嗦,因为猪被放血过后,开水浇烫之前的那个环节叫作“吹猪”的,想必你是记忆深刻的。经过杀猪人的一番动作以后,被放了血的猪到底还是鼓胀起来了,从头到脚地鼓胀起来了。你再看看陶花

    再加上那次“公开课”的气还一直窝在心里,总也找不到机会释放,今日终于逮到到机会。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不晓得谁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咯哒”一声过后,灯并没有亮。停电是常有的事情,电厂送出的电量是受地下挖出的煤炭限制的;老旧的线路在风力的作用下,也会挂到树枝上,发生短路现象;一家短路,全村跳闸,也不奇怪。

    这还得了,一窝猪黑灯瞎火的在圈里闹腾。

    可惜蔡华学习文件正在兴头上,只要有一点点亮光,他也要进行下去。因为小小的“红头文件”,给他们几个民办教师带来的光芒足以照亮一个无边的黑夜。

    人沉浸在无比幸福快乐之中的时候,常常忽略旁边人的感受。比如蚊子喜欢选择他们最疲软的部位下嘴,早已喝得腹腔超载,抬不起翅膀的时候,他们竟毫不在意。

    哪里还会顾及陶花的感受呢?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整个人就要崩溃了,再这样折磨下去的话,一定会出人命的!终于,她呼地站起来,直接向办公室的门冲去。要不是她撂下的一句话,她冲出办公室的速度一定会叫人怀疑是不是她的裤子着了火——

    “我去买蜡烛,你们连夜学……!”

    她说这句话是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的,但因为在学校地位的渺小,各人的心思又全部陷在文件上,她点着的引信好比在空旷的田野里,大白天的放了个烟花,一点爆炸的效应也没有取得。

    但你若真是痴痴地坐在那儿等待她回转身来,哧地一声点燃她买回的蜡烛,照亮整个办公室,那我只好奉劝你一句,赶紧去医院做一次体检,看看通往大脑的分析系统的线路是否也出现了瞬间的“跳闸”现象。

    陶花的愤愤离去丝毫也没有影响蔡华带领大家学习文件的兴头,突如其来的小小的插曲只是让他稍稍停顿了几秒钟,有些不屑的眼神追着那个屁股有些发白的蓝色背影直到门外,两手却一直摁着办公桌上的文件,生怕文件上最重要的部分叫有些可恶的陶花给摄走似的。

    一直学到来电,办公室灯火通明的时候,才宣告结束。

    这场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一场风暴,把办公室的欢声笑语刮得一干二净,各人都在心里盘算着天上掉下的“馅饼”能不能砸到自己头上。几个八四年以后代课的离开办公室的背影有些凄凉,仿佛有壮士一去不返的意思。八四年以前的在心里悔恨当时读书没有太认真,因为上面给他们的机会是通过选拔考试,才能转为公办教师。尽管是猴年马月的事情,还是在他们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几个民办教师可是到了“拿鱼”的时候,谁也不敢含糊

    干旱的时候,沟头里的水越来越少,庄上人会扛上锹锨,带上戽水的工具。等到把颇长的沟头拦腰截断,便开始用最原始的办法戽鱼。水干鱼尽的时候,人们最担心的是“拿鱼”的关键当口,并不牢靠的堰埂要是发生坍塌,就会前功尽弃,一无所获。所以他们在淤泥里连滚带爬其实在和堰埂那边的水头赛跑。眼珠子上下左右搜寻着,两只耳朵是竖起来的,双手摸鱼的动作就像随时防备火烫着一样,又快又小心。不夸张地说,这时候的陷在淤泥里的人,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亢奋的、紧张的、随时做好扑上去的准备……

    因为名额有限,这次的“转正”采取积分制,优胜劣汰。文件的后面附有详细的积分表,现在正一字不差地摆在几个民办教师的肚子里,被反复掂量。

    蔡华是稳操胜券的,他在考虑转正以后,喝得牙齿都松动的“山芋干”酒,要不要改成“高粱酒”了。高粱酒是曲酒,喝起来口感好;山芋干酒别的不说,就是冲劲大。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说“官”不是“官”,说“管”也不“管”,自己小小公鸡头上的一块肉竟能给自己的这次转正带来如此令人眼红的福音。他放学回家路过小卖部的时候,很想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给他大,可惜没有机会,几个老头子在小店里昏暗的灯光下蘸小牌。他大手兴,抓了个双老千。蔡华瞄着身子在后边看完。可惜了,这一手好牌竟没有成。

    树行散会以后一心只顾着回家核对一样重要的东西,骑车路过邻居家草垛的时候,车轱辘不小心轧上了一个横在路上的草把,正是拐弯狭窄的路口,躲闪不及,摔了个狗啃屎。要不是心里装着无比重要的事,他才不会轻易地连裤褂也不掸,就狼狈而去……等他腾出空子,非要和拄着木掀的那个“死人”张三理论一番的。

    因为一张奖状可以集一分,他急着回家是要看看他这么多年攒下的“心血”还在不?要知道,家里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可是什么东西也不当好的。

    邻居张三也奇怪,今日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一向得理不饶人的“老蔡”忽然变得如此仁义,在他家晒场上滑倒竟然屁也不放一个就灰溜溜地去了。为怕那人反悔,回过神来倒打一耙,赶紧把晒场打扫得跟大闺女屁股一样干净。

    晚饭以后,睡在自家凉床上的张三还是心怀忐忑,直到他听到隔壁传来老邻居家摔碗掼碟的声音,这才释然。几分钟过后,老蔡的疯疯癫癫的女人带着哭腔跑到他家西头房。西头房是自己的女人睡的。夏日的夜晚,房门和窗是不用关的,这样风可以对拉,凉快得很,无意间就省下了电扇的开支。

    女人嘤嘤的哭声就像夜星里透过窗格撒在屋里的月光那样,一丝一缕显得分明。张三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头脑,比那个哼着小调的也高强不到一片柴篾,少了一些疯疯癫癫罢了。

    终于,张三在睡觉之前,模糊地听出,女人是把男人的什么命根子一样的东西剪了鞋样,糊了小匾匾了。张三心想,自己的“傻女人”也会去她家讨过几回旧报纸,剪了鞋样还剩下给贴在锅忙口挡灰了。就是没有什么令那人发怒的东西,明天早上起来龙事也不要干,赶紧把锅忙口的旧报纸给撕下来。至于穿在脚底,纳在鞋子里的东西,是不怕他挖去的

    如真两口子教学工作没得说,就是为人处世,也是三岁小孩也不恼,手头的奖状也各有斩获,只是年岁上输给了树行,但是其它方面,树行可是提不起裤子,怎么也无法和他两人比的……每想到此,“小公鸡跳皮筋”一端上桌子,他必定要志得意满地喝上两杯的。当希望就像小姑娘一样,站在河对岸向你频频招手的时候,你站在渡船上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俊国呢,自从散会以后,简直满肚子苦水没处倒。总不能跟开菊书说吧,你想为筹齐女儿的学费那样备受煎熬的事都没敢跟她吱一声,自己这种八字未见一撇的事,总不能听风就是雨的拿来给她焦心。幸亏老表来了,他终于可以把憋在心里的怨气一吐为快,要不然的话,他一定会给憋坏的。

    老表不光人来了,还带来了酒和菜,开菊说,“大哥你这叫什么事做的,这不骂人么!嗯们手头再寒碜,还能短得了来人过往的小菜酒钱!”嘴里说着,手不住地在围裙上擦拭,好像要把客人带给她家的羞辱给擦去似的,说,“俊国你赶紧去小店拿点菜,他带来的无论如何还给他带回去!”

    哪里晓得,这个直脾气的老表二话没说推起自行车要走,嗔怪道,“嗯表弟媳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现在就走,省得你们把我往外撵!再说我这菜也不是嗯花钱买的!”话说到这份上,俊国也只好马虎地随他的性子来了,只好说,“我晓得,老表你又要说你的一个学生有出息,在镇上的税务所里做了协税员了。”

    喝了点小酒,乘着开菊回锅屋收拾的当儿,表哥说,“这回的转正没希望吧?”

    “还希望,简直就是窝囊!气死人!嗨,真是的!”俊国脸色灰暗,沮丧得有些可怜。

    “我一猜就是这样的!也不要灰心丧气,说说看,你还差什么条件,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什么?”

    “嗨,我竟什么也没有!叫你怎么帮?”说这话时,他忽然变得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求而不得是一种痛苦,但人到无求品自高,一旦放弃便会豁然开朗。俊国也快了。

    “什么,什么也没有!我就不相信,你是怎么混的,怎么会一无所有呢!”

    “是的,我什么也没有,教这么多年书,连一张奖状都没混到,你说我可不可怜!”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俊国不得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仰着头,眼睛直直地瞪着屋顶的柴笆,继续心灰意冷地说,但语气中夹杂着愤愤不平:

    “老表啊,你要说我工作上是个落后分子,那可是冤枉死我了!可是,既然工作上没得说,怎么会一张奖状没混到呢?你真的不晓得,那张小小的晦气奖状看着是和荣誉挂钩的,可是到了嗯们学校,这么些年来却从未和教学成绩挂过一次钩。每次奖状的额子下来了,依照学校的惯例,总是要兑现一个规矩才可以获得拿奖状的资格。”

    “哦,我还真才听说过,什么规矩?”

    “有理没理,有意者得先请学校的全体老师去到家里啜一顿,才可以张这个嘴。好在哪个也不晓得这东西能摇身一变,身价百倍,关键时候还会掐你的脖子!不然,各人打破头也不会那样慷慨的!所以学校这么些年的奖状,全给手头好些的得去了,要么就是脸憨皮实的,硬着头皮挣去了。有的人得的多了,实在过意不去,也曾经和我客气过一回,条件还是老一套,要我招待大伙一顿酒饭。可是老表你晓得,我的手头怎么说也尿不起那泡尿的!再说我工作好好的,凭什么要花那冤枉钱换那个狗屁东西呢,所以我真的觉得那是一种侮辱。侮辱那小小的一张破烂废纸还小事,想贬低我的人格,那可是办不到的!

    “可是实在人情接不过,他们也实在的想吃我的招待了,我也只好咬咬牙说,‘好,我招待,我弄一百零九样菜招待你们!’当时还有人不信,说,‘满汉全席才一百零八样!’”

    还好,俊国的眼睛里有几分狡黠的得意了。

    “哦,这不很好么?这下奖状不就来了么?最终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顺应历史潮流是不会错的!”老表有些半信半疑,他继续说,“哪里要一百零九样菜,我看只要九样就妥了,或者再少也行的!关键要看诚意。”

    “嗨,还九样!老表你太高看我了!结果一桌人到了嗯们家,他们一个个吃得气呼呼地半饱不饿就离席而去了!”

    “那到底是什么席呢?又什么菜呢?”

    “嗯,我也实在被他们逼得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如此罢了——一盘清炒白菜,一盘光炒韭菜,加起来岂不是——一白(百)零 韭(九)样菜!”

    “哈哈哈,”这下倒好,把一向注重仪表的老表笑得一口酒全喷了,边拿手巾方子擦着鼻子边说,“我还真看不出我老表这样有才,这样的话,奖状必定没你的份了!这样吧,我回去就打电话,让你大表侄给想想办法,他也做了乡长了,虽不在你们这个乡,朝他们替你要一张小小的奖状,这点事情估计不在话下的。不过我还是要说你,老表你这个脾气啊……!”

    “嗨,还不是生就的皮,长就的骨!”俊国激动得端起酒杯,说,“看来事情也只好如此了!亏了你了老表,这下我可以睡得着了!”最后因为酒精的作用,竟然连哭带笑地唱起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用的是“皮秀英四告”的调子,听来有点滑稽,有点无奈,又有点肆无忌惮。

    小酒喝醉醺醺的,因为心里惦记着俊国的大事,老表到底没有住下来,摸着黑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去了。俊国忍不住又唱道,“有福之人不用忙,忙来忙去忙断肠……”用的是民间小调,声音里既有得意,又有些哀伤,一种悲凉在无边的黑夜里回荡。

    黑夜里就听远远的传来一句话,“明天早上你听我消息……”

    这句话冲破了黑暗,犹如一道亮光,照亮了俊国的心,让他可以摸着黑进屋睡去。心里却在想,“要是我这次真的能转正,走的却是这样的路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把他家的窗格子震得沙沙响。

    开菊早已沉沉睡去。两个男人说话,她是不会插嘴的,也不喜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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