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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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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把于娟比作一朵花,起码是雨后的绽放,因为风雨的前夜她必然还躲藏在紧实的花苞里,才配得上朝阳下露珠的滚动。这似乎还不够,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有谁见过能唱会跳,聪明过人的花朵呢?

    然而上天必然是公平的,要是平凡的土壤里长出的不是茁壮的玉米,低调的高粱,开出的不是朴素的棉花,那就注定要经受无情的现实的捉弄。

    跟许多美丽的姑娘一样,天生丽质是很难偏安一隅悄悄地生长的,老实巴交的父亲,泼辣能干的母亲又有什么用呢,毕竟时代不同了,反倒以为或许有人吹捧是件好事呢?就连野七角开出的不起眼的花,蜜蜂盘点过后,还会有蝴蝶翻飞。何况自家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将来找个好婆家嫁了就是了。迟早是人家的人,多余的心瞎操操真没有多大意思。所以念初中的时候起,围绕着她家这朵花的不是嗡嗡的蜜蜂就是翩翩的蝴蝶。要是生在像俊国这样的人家,考个学校,跳个农门,对于聪明的于娟来说,是不在话下的。书是念不安静的了,初中毕业只好回家帮助大人看家守实。他的父母把她供到初中毕业的份上已经心安理得了,所以只等着过二年媒人来踩破门槛。真是想得美,于娟一回到家,她家的家前屋后的杂草就再也不用花除草剂的那份闲钱了。那些一心想着采花的未婚青年来来去去,什么样的草经得住他们反反复复地踩踏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不过如此罢了。

    学校缺人的时候,于娟便去了学校代课。那时候的校长是夏文涛。很快,一个肯问,一个肯教,这两个人的关系近得就剩下一层窗户纸了。对于夏文涛来说,是个有妇之夫,似乎不应该有什么非分之想。对于于娟,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男女之间那点微妙的关系永远是那样的朦胧而又美好,她是无限的憧憬的。只要这个男人是坚硬的礁石,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变作多情的浪花。礁石张开的双臂总是想把飞溅的浪花抱紧,可是上天并不给予它充足的时间,要想结束它痛苦地独自流泪的折磨,还要等到下一个潮汐的到来。

    对于夏文涛和于娟之间微妙的变化,办公室里的过来之人心知肚明,他们就像园丁护理花儿一样,静静地地等待着它们的开放,只是忽略了,这株正在孕育着的即将开放的是一朵怎样的花?静静地看着有毒的花含苞待放,其实是很危险的,起码在他们的心里也有一株有毒的草在悄悄地生根发芽。庄户人最痛恨的一种草是拉拉藤,要是任由它们发展的话,庄稼将失去生长的空间。它们身上的刺会把粗糙的皮肤划破,当你从它身边走过之后,总要留下点记号,叫你又疼又痒,抓不着,捞不着。现在,这株有毒的藤子已经在校园里蔓延,校园的花儿正悄悄地失去自由生长的空间。

    对于文涛和于娟之间的丝丝缕缕,俊国其实和其他老师一样,早已有所察觉,他不是不想过问,而是苦于没有好的法子。直面主题吧,要是人家矢口否认,最后会把自己弄得没脸没腚,到头来于事无补才是最划不来的。文涛虽是自己小时的玩伴,又是同学,一个庄子上的人,但他已经逐渐地长成一个充满心机的人,尤其是从县里的名师班回来,摇身一变而成为公办,手捧铁饭碗,说话的口气早就和以前判若两人,和自己的距离也从此拉开。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根弹簧因为经受的外力过大,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

    他到底心疼的还是于娟,一个姑娘家要是人品上出了问题,她的一生便会自然而然地被庄上人画上标签,虽不要人命,可唾沫星多了,也会淹死人。于娟还小,作为姑娘家,社会再开放,要是在娘家就把名声给弄坏了,将来的婚姻是很难幸福的。庄户人或许会看淡出轨的男人,但对不洁的女人从来都嗤之以鼻。

    有什么好法子呢?河淌的麦子成熟的时候,那些馋嘴的雀子总是要来糟蹋的。可是……

    四月二十号前后,棉花下种的时候,如真和小娥像往年一样,种好自家的,必要去文涛家帮忙。丈把长的扁担上一头一只百十来斤的装满水的桶,不光要在肩膀上压着,还要在沟边、畦垄、渠格之间来往穿梭,健步如飞。如真的肩膀早已被磨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毕竟教书人的肩膀和庄户人的比起来,到底还是娇贵些。

    不过,那红肿的肩膀是会说话的,它在悄悄地告诉这家主人,你看我的主人是多么不易啊,他对你的真心可是日月可鉴的。不客气地说,因为在校长面前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而让如真总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实惠。

    按照惯例,俊国两口子会像蜗牛一样在棉田里整整爬行一个礼拜。因为俊国从不舍得牺牲学生上课的时间而偷偷跑到自己的责任田里,总是要等到放学以后才会跑去自家地里帮忙。一般人家的棉苗已经破土而出,望见绿了,他家的棉田里的第一阶段工作才宣告结束。这一年,她决定要请于娟来帮忙。热情的于娟爽快地答应了。一到放晚学过后就来他家地里报到,好在她家的那点土地根本也不够她大她妈忙的。那老两口侍弄出来的无论是麦田还是棉田常常叫蔡包天当作样板田来供人参观学习。

    聪明的于娟终于在俊国的棉田里搁了四个下午的种子以后,醒悟了,她郑重地朝俊国老两口深深鞠了一躬,含着泪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俊主任,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了!谢谢你给我的人生上了一节至关重要的课,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罢,就像一只绚丽的蝴蝶一样轻快地飞走了。两口子望着飞得越来越远的蝴蝶,会心地笑了

    “你说什么了吗?”

    “没,你呢?”

    “也没。”

    “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你说的什么呀,我可听不懂!”

    “这个你不需要懂,赶紧吧,这畦种到头就大功告成了!”

    “对,大功告成,这个我懂!”

    在俊国的棉田里搁了第一个下午的种子以后,有一个问题就深深地陷入于娟的脑子里。为什么俊主任的人缘会是这么好?

    凡从他家地头经过的庄上人总要歇个脚,说个话,甚至还要不顾一天下来的劳累帮着收个尾。一只膀子的谢开雨来了,他的膀子是在生产队时的劳动竞赛给脱粒机打掉的。现在只能空着一只袖子了。他坐在俊国的棉花地头拿一只手卷起旱烟的样子,就跟在自家地头一样,他说,“俊主任,我跟你打听个事啊……孩子要是直接跳级的话可以吗,嗯家的孩子那样聪明,真的不想落在‘敌杀死’手里”……

    油炸房的老喜虽然在下风头站着,和俊国说话,浑身的豆油味也能顶出去三四里,大概他的每一个毛孔里全教豆油给灌满了,他说,“赵老师你说,小孩要是走了,学籍还在吗?要是回来了,还可以接着念吗?”这句话可是包含着许多要人命的信息的,老喜却敢和他讲……

    信贷员蔡三这样有头有脸的人也下了自行车,和他说话的样子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的,“赵老师我跟你商量,要是下学期‘敌杀死’还在三年级,我家英子就只好多跑二里路,去隔壁的孟圩去念了!”……

    就连总是游手好闲的二和平到了俊主任面前也是低眉顺眼,到底为的是哪一出?

    “敌杀死”,那可是新兴的一种高效低毒的杀虫剂,因为它的杀虫威力大,又不像那些硫类磷类杀虫剂那样有残留,是一种广谱杀虫剂,所以它的价格也是所有农药里最高的。可是这两人明明不是说药,而是指某一个人,某一个老师,问问俊主任,他竟笑而不答。要是凭瞎猜的话,于娟也能猜得出,这个人到底是谁。不过,她要得到进一步证实。作为一个老师,得到这样一个绰号,可不是闹着玩的!

    蔡包天打此经过的时候,腆着个大肚子,肚脐快碰到棉畦了,他说,“嘿嘿嘿,我说你个小赵五,我承认你教书是把好手,种地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落后分子!怎么宝贝闺女高考结束啦?”

    “没有。”

    “那怎么有空回来种棉花啊?”他把嘴朝于娟的背影撅了撅,说。

    “你书记大人看仔细了,都是一庄上的,不要张冠李戴好不好!”

    “哦,原来是老于家的小大丫头!”蔡包天显然是带着某种轻蔑的口气,这叫于娟听出来了。为什么在这个小小的庄子里,捉襟见肘的俊主任会让这么多人尊敬。其实在庄户人的眼中,对家边的教师是另眼相看的,他们尊重的是这些人的文化,“满肚子的墨水”。他们和人论短长的是“黑墨嘴”,说出来的是“金玉良言”,写出来的是“锦绣文章”,要是使起坏来,就是“阴间秀才”文诛笔伐是历朝历代忌讳的事情。所以人们敬畏文人,也不光是文化,也有他们的“ 满肚子墨水”。教师是文人。乡下的教师也是文人。和农民相比,他们何尝不是呢?然而,当他们享受农民的尊重的时候,心里又是特别的诚惶诚恐,因为在他们谨小慎微的习惯里,他们害怕自己肚里的那点墨水会让农民们一眼望见底,所以往往要在他们和农民兄弟之间筑起一条无形的篱笆,当他们隔着篱笆和庄上人相处的时候,他们的小小的安全感便会得到满足,肚里的学问便会像香油一样装在小口而大肚的瓶子里。瓶塞的质地当然要数木质的为最好,因为木质的不易泄露,且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关合的多少,让香味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这样一来,庄户人只好对他们敬而远之,以为他们是清高的,是大眼眶,有什么了不起的。又轻易不敢得罪,又十分地不好套近,依照庄上人的脾气,总是“该死该活屌朝上的”,对他们却不能,毕竟自家儿孙捏在人手里,为了下一代的王侯将相,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俊国却和人不一样,直到十六岁他的先天性的兔唇才得以修复,但留下的阴影却总是挥之不去,这令他从小便养成倔强的性格,自卑是不可避免的。但不服输的个性让他不断地学习,认真地做事,使他的人格不断地完美,最终战胜了自己内心的卑微,逐渐地变得阳光、自信,在这一层包裹后面,还有常人所不具备的自尊和刚毅,总是叫庄上人当作知己。对于一个走出阴影的人来说,每一片树叶都是奇异的风景,所以他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学生,还是同事,或者庄上的农民、村里的干部都是相当地看重。这些人在他眼里,就是周游世界的飞禽,无处不到的走兽,因为他自己只是一棵毫不起眼的“草狼”,他要借此传播他的长满蒺藜的爱的种子。传说这种植物总在夜间开花,却从没人看见过,要是谁看见了,就发了,因为下边必定埋着一个宝藏。俊国喜欢拿这个来自比,它没有艳丽的花朵,不是它不会开花,而是你没有机会看见它开花。也奇怪,肥沃的土壤里看不见它的影子,在河堆的冰冷的石缝里,随处可见它不屈的身姿。

    聪明的于娟在俊国稍稍有些佝偻的身影里,慢慢悟出,他为何平白无故请她来帮忙。两口子什么话也没说,但他们的眼神里的相互敬爱、照应、默契,似乎在传递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庄上人的来来去去,一点也不见外的倾心吐胆,终于告诉这个可爱的姑娘,人世间其实有许多无比重要的东西,男女之间的私情在浩浩的社会大河中是多么的显眼,又是多么地微不足道。直到蔡包天的出现,才让她彻底醒悟,像俊国这样没颜没色的“草狼”也照样活得精彩!

    其实于娟知道,在男人嘴里叫作“草狼”的,到了女人这边就是“草狼婆”,在书本里它的名字叫“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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