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纸条
河堆,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充满爱怜地注视着忙忙碌碌的人们
大大小小的村庄,弯弯曲曲的土路,熙熙攘攘的人流,林林总总的大车小辆,人们就像雷雨到来之前的蚂蚁一样奔向一个地方。不同的是,蚂蚁搬家是朝向防水的高坡,慌乱的人们却要赶往洪水即将到来的河淌。大车陷在泥淖里,拉车的牛被抽得口吐白沫;手扶拖拉机的前轮刨出很深的坑,越陷越深;只有手推车尚能连推带拥,勉强往前挪动;赤脚的人们背着箩筐在泥泞的土路上,咬着脚趾踩着恐慌。
大堰已被吃到水肚里,人只有顺着路舌往下探着前行。水中的堰梗经过无数的光脚的踩踏,稀烂的混于水中,踩实的脚坑光滑而又凌乱。一个又一个滑倒在水里,“唉吆”一声便爬将起来,湿漉漉地继续前行。
麦穗吸饱了水分,就像喝了一扎啤酒的醉汉那样被胀得头昏脑涨。镰刀终于派上用场了。人们把垂了头的麦穗抹下来,就像三四天前抹野麦子和小苕子一样。麦穗被抹去,只留下光秃秃的麦秸直愣愣地站在雨地里,和老天爷对峙。水汲汲的麦穗用草篓掴到大沂河边,大堰早已招架不住这拥堵的麦穗和叫苦连天的人流。很快,水面上漂起了门板、尼龙纸和用粗细各异长短不同的木棍临时拼凑而成的筏子,还有会喘气眨巴眼的人头混于其间。河堆的南坡搭起了简易的帐篷,燃起的烟火在潮湿的老柳树之间飘荡。
俊国和开菊夹杂在抢收的大军中,他一只手扶着苋在头顶的尼龙纸,一只手却要搀着自己的妻子,妻子背上的箩筐就像大钟的钟摆一样,摇来荡去。两人都把裤脚卷到膝盖向上,可是有什么用呢,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来来去去不晓得多少趟了,跌倒爬起也就不晓得有多少回了。
白天和晚上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白天是昏暗的,夜晚却又带着些微的亮色。半夜里还会有人头漂在水面上,他们在和老天爷做着不屈的较量。要是老天爷睡了就好了,这样勇敢的人们便有了战胜他的机会。帐篷其实不是为人搭建的,那是潮湿的麦穗的栖身之所。人反正是潮湿的,在哪还不都是一样。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疲倦的人们或是点着旱烟,或是倚在老柳树的枝干上,或是咒骂着老天的不公,或是马不停蹄地劳作……这抢上岸的麦穗到底是个心思,没有阳光的晾晒,最终也只会烂掉。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为之努力。不定哪天老天爷一觉睡醒,露出久违的笑脸……可是,黑暗里有鼻子尖的人已经发出尖叫了,“我闻到啤酒的味道了,骗人不是人养的!”有没喝过啤酒的人骂道,“你就瞎嚼蛆吧,想喝啤酒想疯了吧?这不就是麦穗沤出的味道么?”马上有见多识广的人出来拉弯子,说,“我听说啤酒就是麦芽做的,是不是嗯们的麦穗要发芽了呢,可不就有啤酒味怎的?”“对,‘豆三麦六,菜籽一宿’我看这雨没天没夜地下,已经第四天了,要不是麦皮包得紧,恐怕早就出芽了!” “他奶奶的,发芽好,发芽回家酿啤酒喝,听说这玩意是液体面包,就是尿多没俏子。”“你不要说,尿被你引出来了。”一阵哗啦啦的和雨声不一样的响动,老柳树在寒夜里被呲得打了个尿惊。系好了裤子的说,“果然冷尿饿屁,他奶奶的!”嘴说之间,“咕咚”一屁,却不晓得哪个放的。俊国想起小时候的法子,“一根韭菜二根葱,哪个小鬼放屁烂窟洞。”禁不住在心里笑了。
听这几个南腔北大调的,必定少不了爱说笑话的锁子爷。锁子爷爱说笑话,刀架脖子上死到临头还要瞎嚼狗逼蛆。他是庄上出了名的讪话大王。
说话间,天有些高了,至于老天爷又要耍些什么把戏,人们早就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了,早已横下一条心,要杀要剐,随他去了。嘴上这么说,心里这样想,可是天光一显眼,就马上卷起裤腿抄起家什直奔河淌了。
麦子抢上场以后,雨还在下,只好拿油布苋着,堆砌在场上,一夜过来酱油一样的黑水便顺着沟沟褶褶往洼处流淌,家家户户成了天然的酿酒作坊,一股浓得叫人发愁的啤酒味充塞着庄子的每一个角落。太阳总算出来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麦芽已经破茧而出,一个个发了芽的麦穗就像牙刷一样沐浴着阳光,若要把他们扔进土壤,一定会长出好苗子来。
泥路才能撑脚,周乡长就带着一行人来汪圩视察工作了,因为旁边有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蔡包天满肚子的苦水脸都鼔黄了,也不敢往外倒。他已经注意到,周乡长的眼神没有听汇报的意思。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随行的耿秘书抵抵他,轻声说,“周乡长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人下来是镀金的,眼看就要提拔了。”蔡书记可是一点就破的人,不然老蔡家一百多口,轮不到他执掌大权。可他以前只晓得这个周书记好头脑,到上面汇报工作从来不带本,乡里的二十四个村,河淌户多少,河外户多少,全乡有多少人,上环多少,结扎多少,总共有多少地,总产多少,单产多少……竟了然于胸,倒背如流……人称周数字的就是此人。
明白了周乡长的意图过后,事情就好办了,蔡包天把周数字带到一块河外的垅地上,地里的麦子在微风的吹拂下,大约心有灵犀,知道自己要上镜头,一个个像吃了春药似的,对谁都搔首弄姿。一行人取了景,说了话,就打道回府了。要不是雨水刚过,几辆轿车掀起的灰尘会更大些。就这样,还让田间地头的庄上人以为,上面来人摸底了,可不是来摆烟雾阵的,肯定是为今年的灾情讨说法来了。
朴素的庄上人以为当晚就会看到电视台的播放,汪圩要上电视了,反正不会是什么坏事,所以各人心里便有一种期待。在大家的记忆里,好像进入阳历六月以来,还没遇着一件值得说道的事,电视台和周乡长的到来应该是个不错的兆头。
终于,电视的屏幕上打出“再见”两个字,也没有等到汪圩的一个镜头,有人还不死心,坚持还要开着电视机继续等,理由是“再见就是还要见面的意思”,所以非要等下去。
终于,过了两三天,当人们等得忘记了这层事的时候,电视里开始播放了,有关汪圩的画面,虽然极其的短暂,还是让看到这一幕的汪圩人无不气得半死。
原来电视里不是为汪圩哭穷的,是为乡里吹嘘政绩的。说该乡麦子获得从未有过的丰收……接着是垅地上的麦田,周乡长接受采访的镜头……村子里一片骂声,吓得蔡书记好一阵子不敢露头。村子里也安静许多,好久没有听到猜拳行令之声。
估计县里是受了周数字的启发,对上也隐瞒了沂河沿线的灾情,这种事情老百姓当然还蒙在鼓里,要等到年底的时候去临近的灌南走亲戚时,和人家一比较,才晓得那边心安理得地吃着国家的救济,这边却一个子也没有,脑子就是被毛驴踢过也能猜出一二。
麦假刚结束,开学第一天,板凳还没坐稳,屁股还没来热,整个一个麦假落下的浑身酸疼还没有完全散尽,乡里的小教就来检查工作了,好像他们是吃东粮不问西事的人。教师们都被这一场麦收弄得亏亏败败,业务自然是有所亏空的。这些人不打招呼而来,必然是来者不善……
好在带队的是俊主任的同学,两人割头不换的交情,也是汪圩走出去的,量他轻易也不会打“娘家人”的脸!
果然一窝鸡出一凤凰。本是民办教师考上县里的名师班而摇身一变为公办教师的夏文涛一表人才。个子直直苗苗,一点也不像一般老师那样粗手大脚跟农民没什么两样;分头竖得如此齐整,走到哪里都掩盖不住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小白脸在乡下是不受欢迎的,因为这张脸只会讨女人喜欢而让有妻室的男人惶惶不安;如果要不是为了让他能说会道,造物主为何要配给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和“周数字”一样,他下得乡来,一双亮而细长的眼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不同的是,周数字的眼睛是在无边的旷野里逡巡,他却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扫视。因为长期的酒精的摧残,蔡华的脑子已经变得有些迟钝,再加上连日的劳累,和对于上面来人的穷于应付,这一细微之处,他无暇顾及。
但这一切,没有逃过俊国的眼睛,等会他必会做出巧妙的安排。
蔡校长朝如真掬掬嘴,如真马上会意,匆匆调好自己的课务,张罗上面来人的饭菜去了。为客三升米,虽然一行才三人,但陪同的兼兼拐拐丁丁当当的就多了。校长、副校长、主任、会计、退休老校长,还有闻着葱花油盐味走不动路的远路老师,二五一凑头,溜溜一桌恐怕还要带挤的。再说了,送灶老上西天,这顿饭的规格是马虎不得的。上天言好事,一路好好好。吃好喝好才能说好,万万马虎不得!
检查的人要在一上午完成听课、看业务,查学校整体工作。酒足饭饱过后,赶往另一家。看不到学校的优点是你检查人没素质,可是要是查不出教师的缺陷,那可是你水平有欠缺。所以优点要放大,缺点在所难免,一提而已,蜻蜓点水也不到。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这样喝得醉醺醺,才可以彼此握着难舍难分的手,同志的感情不断加深,直到他们轻飘飘地骑上脚踏车歪歪扭扭地去了。
文涛是头,大多是看整体的,走走转转,校长陪同,嘘寒问暖装模作样一番,演戏给老师们看的。到了汪圩,他却要改章程,停下自己的分工不做,要俊国安排他听课。他是擅长教学语文的,数学从没碰过,今日却偏要听数学课。没办法,人家可是代表上面的。
俊国心想,“你老毛病又犯了。”嘴上却说,“走,我带你去。”
俊国把文涛带到听课的教室,就走进自己的教室上课去了。配班的如真去办菜,落下的课才舍不得叫别人去带。对于认真负责的老师,课堂上的时间总是不够用的。按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应该涎着脸皮跑前跑后,这样可以给上面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为以后协调个人的私事落下个好铺垫。可惜,像俊国这样人的心里,从不惦记未来,星星点点只有现在。
文涛被带进的是林小娥的课堂,听了大约十来分钟就出来了。弄得林老师尴尬极了,再也无法上下去,心想,“是不是自己上得不好,弄得领导不高兴了?”
其实不是她上得不好,而是她上得太好了。也不是文涛听不懂,一年级的数学要是听不懂,可以去阎王爷那边听差了。可是课上得好坏与文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来教室听课,其实是醉翁之意。
蔡华此时心里记挂着的,作为一校之长,肯定和一般人等不一样,“也是的,全是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连各家门朝哪都晓得,烟囱冒什么烟都望得见,有什么好听的?”他一心只巴望着放学的铃声早些打响,可以陪检查的人喝个过瘾。说来说去,再高级的人也有低级需要。是不是有点搞笑。
饭桌上的氛围总是其乐融融的,这当然与工作的好坏无关,尽管学校的教学业务有一根筋俊国把关,检查组还是按照惯例挑了一些小毛病,只是皮毛而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领头的心里藏着的心思没有落实,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心不在焉的。俊国发现,现在的文涛和以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只学会小小的一样东西,那就是堆在脸上的虚假的笑。他的薄薄的嘴唇裂开着,却一直这样,感觉再也收不回去了。长长的单眼皮下边,两只眼珠子传递出来的东西,与他微微咧开的嘴巴是相互矛盾的,明明含着怨愤、轻蔑,和一副不信你就等着瞧的意思。在这双眼睛里,对于拿小酒来献殷勤的蔡华、树行、如真简直不屑一顾。俊国推说下午还有课,滴酒未沾。因为一杯就倒,他视酒为天敌。要想叫他喝酒,除非以茶代酒。文涛怎么会轻易放过这样一次攻击他的机会呢?可是一见俊国起身要去学校上课,他还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只好说,“你还是老毛病一点未改,嗯们正喝得起劲你却要离席去上课,好吧,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就放过你。”说着,起身坚持要出来送一送。他起身的时候,面前的酒杯叫他弄倒了,稀辣的液体流出来,顺着桌边形成一条白练,把如真的裤子淌湿了。他没有去扶酒杯,而是把手搭在如真的肩膀上。如真的肩头能挑一两百斤的担子,轻松得就像担着一根鸡毛,应付这一只手的份量显然是不在话下的。但是,他还是把肩膀低一下,且放得更平,仿佛比平时在田间地头挑在肩上的要重上一百倍,不换一下肩是吃不消的。
池塘边两只蛙子在叫,大约是阳光下晒得有些不耐烦了。楝树下边的阴凉是稀疏的,但没得选了。文涛只好说,“俊国,你这样日弄我,是第二次了吧!”
俊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晓得他是来找茬来了。
“你也不要吃鳖肉装鳖憨,我才不信你会不懂我的意思!”
“你总是嘴大,你又不跟我明说,我怎么会晓得你的意思呢?”
“你简直太不够意思了,这种事我怎能说出口呢?”
“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是说不出口的事,为什么还要动那样的心思呢?”
“你还是懂得我的心思的,你才将说漏嘴了!”
“我可没有你那样滴水不漏,真的不明白!”
“真拿你没办法,我记住你了!连最后的一点机会都被你给搅了!”文涛大约酒劲犯上来了,再加上俊国总是这样没有一点诚意,实在气不过,掏出裤兜里的一张纸条,展开来看上最后一眼,揉成一团给决绝地扔进池塘里。两只蛙子以为飞过一只蝴蝶,从不同的方向扑过去。
看着文涛扭头离去的背影,俊国眼里忽闪出刚才瞥见的纸条上的半句话,“听说你订婚了……”接下来的东西没捞着看清,就被他给扔进水里了。纸条没塞到她的主人手里,却被扔到了蛙子的嘴边,俊国忍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