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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麦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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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我看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哭丧着脸,是不是娘门亲戚给信了,要去磕头呀?”一头丁晓得自家女人的脾气,要是她不想吐出来的东西,不下点猛药是不行的。磕头就是去吊丧,这样说就是咒她,就是刺激她,再皮实的女人也是经受不住这样刺激的。她们的幽闭的心里好比钻在窟子里的长鳝,只有在忍受不住聪明的钓手反复撩拨时,才会狠狠地上去一口。

    陶花自从那节课过后,那颗骄傲的心一下子从万里云端给跌到沂河堆脚下,她的世界里仅存的一点点对外界的友善,几乎因为那次丢人现眼的事给消耗殆尽。“蒋海生!你这个小讨债鬼,当老娘腾出手来打算慢慢修理你时,你却夹着尾巴逃走了!”现在她只后悔,这个孩子来插班时,她将他拒之门外的态度不够坚决,以致酿成那日的惨相。可那鬼东西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就是气得把满嘴的钢牙咬碎,也是无济于事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便把所有的怨气撒在听课的同事身上,她的气愤的眼神要是落在哪个后背上,哪怕只是作短短的几秒钟停留,便会燃起一片熊熊大火。好在她满眼皆敌,总会在她盯着的地方达到燃点之前,新的仇恨的目标便会出现,分散了她的火力,转移了她的视线……最终没在办公室内引起一场火灾!她只好在心里不停地骂道,“哪个要再看我笑话,叫她生小孩没屁眼!”这是庄上女人骂人的话,她和庄上的女人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女人。气急了什么话都骂得出口的女人。

    “可对于一般同事来说,一个个黄浪鼻子拖在嘴上,横竖也不像看人热闹的,须知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各人肚里揣着各人的心思,哪有资格去看别人的笑话呢!旁人我也懒得去说他,就拿眼面前的‘豁子’说吧,他为了供儿女上学的区区七百块钱就给憋成这样,要不是那个多事的丫头片子给救了急,我恐怕他投河上吊的事都干得出!”陶花的心事是不能示人的,所以在她的心里就是肮脏得叫人插不进脚,也没人晓得,最多也就知道她有些小小的闷坏罢了。她在心里不止一次地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简直狗逮老鼠多管闲事……!”无论如何在她心里,是没有理由不讨厌这个被爱情的火焰灼烧得昏头昏脑的女孩!“要不是你骚逼丫的向他伸出援助之手,说不定我的计划还有希望,要是我的计划得以实施,我的处境就不会落到这样一副田地……我的尾巴还会和你一样翘上天!

    “想来想去,这些笑过之后就什么都不提的同事,似乎还可以原谅,最不可以原谅的也只有‘豁子’了!”陶花想,“你毕竟和其他同事不一样,别人笑就笑了,可是只笑不说,还能给我个手指头好遮脸,你笑没笑我可没注意到,可我注意到你对我的笔下误‘荒’字多加的那一点紧抓不放了,你就是想赖也赖不掉!我才不管你到底是想赖不想赖,反正单凭这一点,就实实地不可原谅,我是轻易不会忘记你的!你这个‘哀其不幸’的人,简直欺我太甚!你不就会上一点点课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老娘我还会养猪呢!

    “还有那个不知廉耻的丫头片子,你也配和‘豁子’一鼻眼出气么?你以为你会上两节课,就会和人‘豁子’混到同一战壕里了,下场你会看到的,不是我快嘴!你看人家如真两口子,书教得不比你两人差,眼皮子可不像你两个东西,死木得很!

    “终于理清了,最可恨的还是‘豁子’,嗨!这两天老娘都快给气糊涂了!”

    ……

    很多时候,人遇着不开心的事,这样在心里骂一骂也就解恨了,可是她是谁啊,他是丁主任的女人。不可能仅仅在心里骂人的,那样的话就太憋屈了,简直和骂自己没有什么两样!现在,面对丈夫的问话,她终于把自己满肚子经过加工的苦水往外倒了。

    “还不是因为那节课么!真是的!”

    “我晓得的,不就……是不是你上得太好,人红眼了!我可告诉你,这两年眼红嗯家的可不在少数!”

    “嗯,跟你说的也差不多!”

    “甚么?真有人不知好歹,敢这样明目张胆,你说说看到底是哪一个?”

    “就是评课的时候,有人吹堂灰找裂码缝了!别人听了我的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就他一个紧紧抓住我一点不放!”

    “谁?哪个?你快说说是哪个胆敢挑你的刺,看我不挫碎他的骨头!”

    ……

    夫妻俩发着穷狠的时候,这个硬骨头已经来到河堆上。河淌里金黄的麦浪在一股热风吹拂下,送来阵阵成熟的麦香,好像以此来宽慰每一位辛劳的人。堆坡下的麦子总要比河里的早熟三五天,现在它们已经叫忙碌的割筛机给整齐地放倒在大地上。看堆人蒋三秃子就像一只甲壳虫在他的麦田里支楞着他的腰身。他的秃子是因为小时得过疥疮造成的。在那个方寸之地,发亮的地方远远多于发黑的地方,就像一泡一泡鸡屎落在白面上,庄上人叫作“鸡屎秃子”,其实是再贴切不过的。

    “喂,秃子!最近派出所的警车没开到你家门口吧?“俊国在经过“甲壳虫”身边的时候向他打趣道。

    抬头一见是他的老对头,蒋三一拍大腿说,“我说我的右眼皮怎么老是跳呢,该着是遇见你这个晦气鬼!你看,我右眼皮上是不是弄一根柴篾压着,可还是不管用!”

    “你这个臭看堆的,我估计你的右眼皮就是跳到临死也不会安稳的,那些死在你手里叫你吃进肚子里的鸟,它们的冤魂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俊国每回遇见这个名是看堆人,其实是鸟类克星的蒋三秃子说起话来就口口起毛。

    不远处的河滩上,一片稀疏的苇柴边,两只因为长得苗条而得以悠闲地活着的白鹭,正伸着长长的脖子,把头埋进水里……经过了一个春季的谈情说爱,它们正需要充足的营养来孕育爱情的结晶。

    红嘴鸥总是没有落下来的时候,它们该不会是在嘲笑只会在草丛里探头探脑的一浪黑水鸡吧。小鱼小虾们叫黑水鸡撵上了浅水滩,这可便宜了那几只黑翅长脚鹬,它们手忙脚乱地捕食游到浅滩上的小鱼小虾,就像河淌麦地里忙碌的俊俏媳妇们……

    现在不是和他斗嘴的时候,妻子开菊还在自家的麦田里忙碌着。她要在麦子收割之前,把比正常的麦穗高出一头的野麦子、小苕子统统抹去,这样收获的麦子就会纯粹一些,留下足够的口粮,减去国家的征购,等到洪水过后,这些经过筛选的麦子,乘着天潮地润可以直接当着种子撒到地里。

    被抹下的野麦子、小苕子不能随意地撂在田间地头,防止它们在来年的春天,再次生根发芽,四处蔓延。俊国来就是帮着妻子把这些抹下的青货推回去,供羊圈里的羊羔磨牙。除了自家抹的,俊国还把人家丢在地头的青货收拢起来,一并上了手推车。他推起手推车的时候,因为上面的青货堆得太高,把他的视线挡住了。好在曲曲弯弯的田埂只有一条,可以摸索着前行。只有前面来人的时候,才需打一声招呼,彼此谦让着通过。蹬足、下腰、开背,俊国干起农活来从不输给任何一个庄上劳力。只是车上的青货离了大地的滋润,又经过烈日的炙烤,发出的气味刺激得他的嗓子发痒。那些青货直愣愣堵在他的脸上,叫他动弹不得。教师的职业病慢性咽炎,是他麦口干活时输给旁人的一个短板。没奈何,嗓子发痒的时候,是没有办法阻止的。那里好比有一只毛毛虫子在从下往上缓缓地爬,可怎么也爬不上来。

    路过蒋三的麦田时,蒋三一人塞给老公俩一支冰棒。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滴,脖子上的毛巾变黑了,的确良衬衫下面的背心被浸透。开菊手里的冰棒在融化,俊国没有停下来。

    再过三五天就要开镰了。一场和老天爷的竞赛即将开始。学校也该放假了。麦假一般是五天,正常年景,五天过后,麦子也差不多晒干扬净入仓了。

    梅雨季节到来之前,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这一切好像是老天预先安排好的,且总是安排得妥妥的。七月份进入梅雨季节,六月十号左右收麦。但沂河淌的麦子不比河外,还得看上游的水情,要是老天爷在哪个地方憋不住了,这里处于下游,稍稍的一点流量,到了这里便会成浩浩之势,把好端端一个沂河淌变成一片汪洋。不要说麦子,就是那些有腿的牲饲也有来不及逃脱。那些短视的野兔、野鸡、鹌鹑之类的常常被逼上一块屋基地,那是几十年前的一个大户人家拆迁时遗留下的高攀地,经年的洪水冲刷,依然那样突兀。这成了一些小动物的临时避难所,最终也成了它们的葬身之地。那些躲在屋基地上的,虽然暂时躲过洪水的围追堵截,可是接下来它们却要等来蒋三秃子之类的涉水而来的猎杀者,最终没有躲过人类的杀戮。即使有侥幸躲过的,几日过后,连屋基地也会被洪水吞没,让他们得以生还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此熄灭。

    所以沂河淌的麦子要抢收,不光要看此地的天,还要看别处的云,这就令人不安,因为天变一时间,老天爷的脾气可不是人类可以把握的。有鬼急慌忙的,麦穗还未翘头,麦粒还在收浆,一掐水直淌,就抢着上场了。据说这样的麦子收上场起码少收一两成,可是胆小的人才不管这些。在他们的心里,河里的麦子收到河外才算得上自己的收成。不然好比攥在老天爷的手心里,一不高兴就会给你没收掉。

    眼看着今年的麦子就要到手了,上了岁数的人其实心怀忐忑,因为正月的惊雷仿佛还声犹在耳,别看只是“喀嚓”一阵,听起来简单,其实是老天爷在给有经验的人发出警告:正月打雷遍地贼,今年的年成不会好。一边是丰收在望的麦子,一边却是沉甸甸的担忧。有割晒机连夜开进河淌了,这让镰刀还没有磨快的庄户人心存不安。虽然割晒机已经下到田间地头两年了,在收割之前各家还未丢下磨刀的习惯,零零碎碎的漏斩多少还是要需着它的。

    乡里的干部连同村里的干部都会提前上河堆轮流值班,它们在南坡搭起的帐篷有模有样,好像他们欺上瞒下的本领也能把老天爷给兜得团团转似的。事实证明,他们的这一套把戏在老天爷面前是一文不值的。因为晚饭过后,凭空里吊起了东风,打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传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明天中午至后半夜有阵雨或雷雨,雨量中到大,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上了岁数的人说,“民国二十八年,此地发过一回大水……”“正月的雷,怕是要应验了……”村里的喇叭也响了,蔡包天在喇叭里叽里咕噜一大堆,没人听得清楚。挂在树头的喇叭早在两年前就该换了,因为喝酒不用喇叭通知,所以没有急。但他的喊话可以证实一件事情,这场大雨看来是躲不过去的。要不是为站在河淌里的麦子而担忧,谁也不会这样心急如焚的。

    学校没有按照上面的精神放麦假,因为这里的麦收提前了,学校的麦假也就提前了。要是不放的话,不光学生到不齐,连老师也不会齐的。黄金铺地,老少弯腰。都到地里去了,和老天爷赛跑,好手好脚的一个也不会待得住的。

    一场没头没脸的大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夹杂着一些庄子里乌七八糟的气味。土路吸足了水分,留下几行早起人的脚印。没有穿鞋,脚丫看得分明,因为害怕滑倒而把大脚趾的位置挖得很深。路是烂的,麦地自然也是烂的,割筛机上不了路,进不了麦地,无法收割成熟的麦子。其实就是收上来也没地方晾晒,门口原先碾压得十分光滑的晒场也撑不住脚了。老天爷还没有开脸的意思,云层很厚,在天空中翻滚,好像千军万马在调动,在奔赴新的战场。一天,两天,三天,就这样下下停停,没个完了。

    整个庄子静默着,连鸡鹅鸭吵的声音也变得寡淡了,人们瞪着眼睛仰望天空,企盼着云霁天开之时的到来,一边却要竖起耳朵留意着上面的消息。广播里的,村里的,都是上面的。总是没有令人满意的消息到来。家家只好做着最坏的准备。

    终于,第四日早起的人带回一个消息,堆南大沂河的水涨了,而且涨得很快,已经到了生产桥的桥檐了,很快就要漫到桥面了。大沂河就是每年的洪水过后露出的河沟,在堆南,顺着河堆,由西往东,雨水多时汇入东海,少时汇集于此,鱼虾自肥。往东三二十里遍生芦苇杂草,看不见水。汪圩的段面一年四季都有水,可深,会凫水的才能得过。看堆人蒋三秃子的麦田就是它的河畔。河畔平展,延伸可长,是肥沃之地,每年的麦子稳产稳收,不焦不愁,把蒋三的秃子养得油光铮亮。去河淌收割栽种的庄上人必要越过这条河。河面也有三四十米宽,河上每隔三四里架有一座水泥预制的桥,叫作生产桥。桥面不宽,两台手扶拖拉机可以勉强错过;也不高,乍看去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废弃的船。

    这个消息犹如惊天炸雷,人们再也耐不下性子了。没人知道这要人命的水到底是因为此地的雨水过激,雨量过大,形成暂时的局部的骤涨,还是上游的的水情告急,闸坝上放下的水。对于上游同胞的生命财产,和下游沿线的麦子相比,孰轻孰重,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人们最焦心的就是到底是哪一路的水,没有人来通报这个消息,那些遇事就性秃秃的干部们也是一脸的茫然。他们也没有等来上面的消息,他们也有自己的口粮,正水淋淋地站在沂河淌的雨地里,等待他们想出好的办法来。

    这百年不遇的灾情,就像悬在头顶的一块巨石,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坠落下来,可是在它坠落下来之前,才是最要人命的!

    若是上游放下的水,那可是人力所控的:顶多是牺牲了河里的麦子,河外的收成还可以保住。若是此地的雨水的骤增,可不是简单的事……天气预报总是没有等来多云转晴的消息,就像乡下人押宝一样:若是晴天,便日日无雨;若是连天的雨,天气预报里你总是见不着太阳的。因为有过几次预报的失误,人们对电台里的天气预报也不是十分地相信。 “一年四季东风雨,立夏东风昼夜晴”这是不晓得传了多少辈的规律,可是现在老天爷眼一翻就不认账了。东南风没日没夜吊着,带着湿湿的水气,一不高兴就肆虐一阵,雨点没头没脸地落下来,叫你哭笑不得。偏偏又值旬头,但凡上了岁数的人有几个不晓得“初三潮,十八水”的古话?”——东海龙王的脾气可是亘古未变的。那里的水若是再翻上来,可不是玩笑的,遂成海啸,民国二十八年那次……算来过去也有上百年了。而海啸往往是伴随着地震的。据说,著名的地质学家李四光预测过,此地是迟早要有一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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