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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启发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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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晓得背地里咬牙切齿的咒骂是没有用的,陶花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再加有了自己的无所不能的男人在背后攒劲,她也觉得,不就区区的一节课,就算熬也就四十五分钟,一眨眼的功夫罢了,所以她对这节课的畏惧心里早就荡然无存了。

    办公室前的小黑板上明晃晃写着本周工作,一笔一画的正楷字,第二条,周二上午第三节课二年级语文公开课。这些都是俊主任亲手操办的,躲也躲不过,滑也滑不过,自打他做了教导主任,各人几乎也习惯了。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为了在一个弹丸之地干净彻底地消灭来犯之敌,杀出我军凛然不可侵犯的革命英雄气概,陶花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周密的部署。现在,在她心里,凡是明天来听她的课的全是她的阶级敌人,因为听了课就要作古正经地坐下来评课,评课就是挑刺,和扒皮抽筋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把这些人视为阶级敌人毫不为过。像陶花这样的比较优越的人,警惕性是不能没有的,甚至被人为地拔得很高。现在谁要是从她教室门前路过,那必定是来侦察敌情的,所以她必须严阵以待。因为有些明天的“包袱”要是今天就被抖擞出去,就不会吊起别人的胃口,甚至还会有些自以为是的人对她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有些故弄玄虚的把戏,可是路人皆知的事。这种掩耳盗铃的勾当,谁都这么干过。

    还好,各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无暇顾及小小的骄傲的她。只有三两只麻雀从别的屋檐飞到她的屋檐,叽叽喳喳,唠叨个不休。从神色上看,它们不像是来给她添乱的。

    陶老师晓得,每回评课的规矩,所有听课的人一律坐下来,关起门来,每一个人都要发言,这时候就要显出共产党人的官兵平等了。校长、副校长、主任、班主任、教师,一个也不会漏,俊主任不光要发言,还要负责记录,把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一字不漏地记录在案。评课的人大体会从板书、普通话、课堂氛围,教学效果来找茬。板书方面是难不倒陶花的,她预先就请本校写字最好的俊主任写好在黑板上,上面由一张薄薄的光粘纸遮着,需要的时候揭开就行了;普通话吗,大家全这样,卷翘舌不分,前后鼻音混淆,大哥不说二哥哥,一窝老鼠不嫌骚;最要命的是课堂上的气氛,那些会上课的,手里就像拿着一根魔术棒,把一班级学生操练得热热闹闹,按部就班,这就能为上课的老师博得无数的掌声。一俊遮百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单从这方面,在全校所有的老师里,陶花最佩服的还是俊主任和林小娥,小辈的当数于娟,简直无师自通,也炉火纯青了。明知自己在这方面是软肋,所以她要在上课之前,做一些手脚,使一些障眼法。

    全校所有的老师全部夹着听课本子端坐在二年级的教室,无一遗漏。没课的老师可以心安理得地翘着个二郎腿,享受四十五分钟的轻松时光;有课的老师布置学生上自习了,他们大多把管理班级纪律的生杀大权交给了班长,但到底还是心挂两头,不时地向外张望。不是因为陶老师的课上得不够精彩,叫他们分心,而是来自自己班级的嘈嘈声令他们坐立不安。

    因为有外人来上课,学生们都把自己的每一根弦都绷得紧紧的,只要陶老师的大手轻轻一拉,那搭在弦上的一支支利箭便会齐刷刷地射向目标。可以说,坐在教室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在严阵以待。与此同时,他们的小小的脑袋瓜里也藏着一些微微的担忧。害怕自己的表现出现小小的欠缺而影响了老师的脸面。所以他们一个个就像打足了气的皮球,劲鼓得足足的。他们的心里无不牢记着敬爱的陶老师强调过足足二十五遍的话:在她提问的时候,不管会的,还是不会的,都要一律把小手举得高高。至于最终提谁来完成那些经过精心设计的问题,那可全在陶老师肚里。大家尽管放心。这样精心布局,既可制造出课堂上学生积极思考的假象,还可以告诉在座的每一位听课者,这节课的教学效果是不言而喻的。

    当然,涉及这节课的每一个奇思妙想,陶老师处理得还是很有分寸的,有的是经过反复的三遍以上的演练,有的比如可以体现启发式之类的简单明了的小问题,是没有必要跟孩子预先披露的,那样就一点新鲜感也没有了。陶老师不光知道,启发式教学是时下出现频率最高的一种教法,她决定在这节课上进行一点小小的尝试。她还知道,要是把一节新课上得跟复习课一样,那是因为试上太多的缘故,之前演练的遍数太多,学生觉得烦了,上起课来就会无精打采的。那就了无生趣。所以她决定,有些包袱不会在学生上课之前透露半点消息。

    由于之前做了不止一遍的精心演练,陶花对这节课是无比自信的,这从她站在讲台上的一举一动不难看出。衣服自然是压在箱底的最合身也最好看的,平时要不是走哪家重要的亲戚,一般是舍不得穿的。因为衣服在箱底压得太久,今天的她浑身上下充满了折痕。头发显然是抹了花露水,没有一只苍蝇会是那么傻,竟会在她头上滑倒,因为教室里可供它们歇脚的地方简直太多太多了!只有教室里的灰尘才不择地势,遇着潮湿发黑的地方,不光要落上去,还要十分显眼地告诉全世界,这块地盘是它们的了。

    当陶老师的眼睛扫视教室的时候,原本就坐得十分齐整的学生一个个把腰杆挺得更直了,真恨不得把肚子吸得贴在后背上才好。因为他们牢记着陶老师的话,腰杆挺得越直,人就越有精神。一切都在按照预先设计好的程式顺利进行着。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这节课无疑是会让所有听课的人刮目相看的。因为当他们合上听课本的时候,要是回首这节课的每一个细节,简直是无懈可击的。

    课上到这样的境界,难怪陶老师眼角的那个小米粒兴奋得跳起舞来了。这是一个信号,或许是吉祥的,也或许是危险的信号。这预示着陶老师离成功越来越近了,同时也在告诉在座的各位,陶老师更精彩的表现就要来了。她才不会满足这眼前的小小的成功,她要为谋求更大的成功,放手一搏。就像她亲手养猪一样,都是由小到大,积少成多的。人有多大胆,田有多大产。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现在,正是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就连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墙角的那个有些弱智的大个子也忘乎所以了。因为他一次次地举手,就连问题都没听清楚的他,都能听从陶老师的话,把手举得高高的。当然每一次,陶老师必然是不会提他的。他已经第九次按照陶老师的吩咐,出色地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举手任务,一次又一次顺利地骗过了听课老师的眼睛。现在他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简直大到忘乎所以的程度了。

    他就是老喜的拖油瓶儿子,名字叫作海生的,学名叫蒋海生,用的还是生父的姓。老喜为图省事,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作为养父应得的权利,这孩子应该叫宋海生的。

    接下来是教学“被子”的环节,陶老师即将表演她的有关启发式的好戏了。她说,“同学们今天的表现老师非常满意,下一个问题是……”孩子们听到她的鼓励,手举得更高了,齐刷刷的,仿佛一面面得胜的旌旗在迎风招展。尤其是那个蒋海生举着胖胖的带着酒窝的小手快要够着屋脊啦,他的嘴里还在不住地嘘嘘着“我我我”。好像前面的问题他都会,全被老师给错过了,这次再也不能再耽误了。

    要是再不给这个孩子一个机会,这个孩子准会窜上房顶的。再说了,这将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要不是放在二年级的教室里,听到的人会质疑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不是智商出了问题。当然,陶老师还有另一层更深的考虑,那就是她可不能给听课的老师造成这样一个印象,自己对老喜家的孩子“一样客,两样待”,因为自己的男人丁国璋丁主任和油炸房的老喜结下了梁子,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退一万步讲,就是这个孩子一问三不知,陶老师也不会尴尬的,因为谁都晓得“哪庙都有赖和尚”这句老话的。再换个稍稍伶俐的接下去便可柳暗花明了。至少,她还会因为提问这个孩子,给他一个机会,为自己赚得一个宽宏大量的美名。

    “蒋海生——你听好。”这孩子执行简单命令的速度恐怕比刚出膛的子弹还要高出好几倍,他呼啦一声直直地站起来。可以这么说,他能够应声站起,他已经成功一半了!

    “你们家的床上有什么?”

    陶老师想要的正确的答案应该是被子,这样陶老师就会满意地宣布“回答得真好,请坐!”然后,她便会按部就班地按照计划给学生教学“被子”一词的音形意。紧接着,爽脆而又高亢的朗读声便会响彻整个校园,把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的那几只麻雀吓得无影无踪。

    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唯一的,而且,这个问题显然也没有丝毫的演练,因为它浅显得根本不需要演练,现在,这个问题偏偏落在了头脑有些问题的海生面前,可是考验他的智商的时候了。——“妈妈。”在智商不高的孩童眼里,妈妈是他的全部,可以拿来解决全世界所有的问题。何况,老师提到了床。他便想起躺在床上的妈妈,再确切不过。

    海生的回答没有按照老师预设的方向走,最是考验老师教学机智的时候,也是运用启发式的最佳时机,陶老师怎么舍得丢下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呢?她很有耐心地问,“那么——妈妈的身上是什么呢?”她害怕自己的一点点情绪上的波动,会干扰孩子的思维,所以一脸的平静。她满心以为,这一下孩子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然而,这小小的课堂上偏偏要折射出人世间普遍存在的伟大真理,这个真理就是“世事难料!”

    “爸爸!”……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词汇,要不是放在今天,这是一个多么普及的字眼!然而今天的贸然出现,却带来了轰动效应!因为它的出现,不是在对的时间,也不是对的地点。更不是陶老师想要的结果!我真的不想描写老师们各自的不同的笑态,因为这样的话必然招来陶花的怀疑,怀疑我居心不仁,在一旁幸灾乐祸,看她的笑话。总之老师们笑得东倒西歪,谁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即使施加百倍的努力也无法实现。但凡遇到这样千年不遇的事情,谁要是还能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那人必定会被同事们冠以“神经病”的恶名,就是校长主任也难逃一劫。

    这意想不到的答案,简直把陶花给气疯了,她再也顾不得其它了,气呼呼地责问,“床上的被子呢?你这个傻瓜,糊涂虫!拖……!”下面的两个字到底给咽下去了,由此看出,讲台桌前的陶老师还没有完全被气疯,还留下一点点镇静,好让她把下面的教学环节给进行完毕。

    “被子——掉地下了呗!”……

    光凭孩子的智商,他们的有限的想象力,是无法理解听课的老师们为什么一波又一波笑得拿听课本子捂住自己的嘴,只让人看见他们的身子坐在那里颤抖不已。他们更不明白,讲台上的陶老师为何热汗直流,一次又一次地翻着白眼。

    下午放学以后,全体老师留了下来一起评议陶老师的公开课,依着陶花的脾气,她完全可以扭头就走,留下全办公室的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可是她偏不,这个傲气十足的人才不会轻易地认输,她就要硬着头皮留下来,到底要看看哪个不睁眼,把她的这节精心打造的公开课评得一无是处?到底在她的虚荣心早已膨胀得快要挤出肺腑的那个小小的角落,还有一丝侥幸,或许这节课还真的会深得好评呢!这可是她的初衷,意料之中的事。

    没有一个愿意第一个开口的,因为大家都晓得,当着这么多的人说谎话是需要勇气的。这时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打破尴尬的气氛,缓和一下“张翼德单枪匹马对峙长坂坡”的尴尬。一连串的咳嗽声,说明树行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他的人生哲学里,没有底线就是他的底线。他觉得陶花是一条刚刚上岸的可怜的狗,他才不愿跟别人一样,群起而攻之。哪里晓得,陶花其实才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单就这一点,说他狗眼看人低,一点也不为过。他主要是就板书方面对陶老师的这节课展开评讲,说得头头是道,罗列了一大堆肉麻的好话,叫人听来竟会产生梦幻一样的感觉,那大约还在黑板上挂着还未被调皮的学生擦去、或可叫作销毁证据的板书,应该还在,他却能描绘得好像不是别人代笔的一样。就是陶花也丝毫不觉脸红,心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激之情。

    接下来,随声附和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最后,各人就“启发式”展开讨论,不是说“启发式”要相机而动,就是说“启发式好是好,就是不太好把控”……总之紧紧地围绕着陶老师课堂上闹出的笑话抓住不放,却又隔着靴子挠痒,就是不点破。谁都晓得,这不光是个笑话,更体现上课的人对“启发式”教学的生搬硬套,同时也反映出上课的人对课堂上出现的突发问题不能灵活机动的作出反应,用庄上人最直接的一句话概括,就是“小鸡吃粉条,自绕自脖子。”弄巧成拙,是这节课最大的败笔。就是到了最后,越扯越远,直到离题万里,也没有人作画龙点睛之笔……就连一直正襟危坐的陶老师本人也被评得连打几个哈欠。各人都晓得,就这个问题也蹂躏得差不多了,因为夕阳的余晖倒映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办公室内的光线已经模糊不清。总结的时候,俊主任说,“我最后补充一点,怪不得学生到了五年级的学生书写开荒的‘荒’字,总是改不掉一个错误的习惯,中间的亡字最后一笔非要加上一点!原来低年级的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原来陶花在上课时一时兴起,应学生之需,随手在黑板的一角写了个荒字,却多了一点。这多出的一点,应该说没有逃过在座的任何一位听课老师的眼睛,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点破。须知这是得罪人的事,是没有人愿意去做的。且在得罪人之前也要擦亮自己的眼睛看看,到底将要得罪的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陶花的表情已经没人在意了,她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晓得。

    在蔡校长和如真心里,就今天的事情,于今晚的即将到场的小小饭局上,多喝个三五十杯是不在话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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