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聘礼
于娟的订婚宴席其实并不隆重，要不是媒人到她家门前点着了十八喊，噼噼啪啪地炸得左右挨界的邻居鸡飞狗跳，忙得锅碗瓢盆都不在正位的庄上人这才竖起耳朵打听……哦，原来是庄上老于家的宝贝闺女订婚了几乎是没人在意的。
于娟在庄上通情达理，老称老，少称少。乐观、开朗，是个热情的具有现代女性思维的一个漂亮的乡下姑娘。就从她敢把半透明的的确良衬衫塞在裤腰里，就可以知道，这在有些保守的庄上人眼里，是怎样一个大胆、炽热的姑娘了。深色裤脚下边的半高跟踩在并不平坦的泥地上，让她的行走显得有些不自然。不粗也不细的腰身不光是为了担起农田里的活道，也为了不耽误爱美的姑娘在关键时刻能摇摆几下。因为人造革皮带束得过紧，她的深绿色的胸罩在的确良衬衫下边绷得有些夸张……这叫上了岁数的媒人和她说话的时候，不是把眼睑垂下去，就是把脸别向一边。别以为媒婆就是女的，在汪圩总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又上了岁数的老男人为了讨得一杯喜酒而来往奔波。眼前的这位关大爷算是其中的一位。
一头波浪形的头发显然是临时现做的，披在她圆润而又结实的肩膀上，挡住了好看的颈肩的曲线，却又在黑色的瀑布下面，冲洗出一张红润的脸。那些分布并不均匀的雀斑，显出这个乡下姑娘更加的有些放纵的野性来。现在，她的一双好看的眼睛左右顾盼，不时地投向庄头的土路——她在等候那个重要的客人的到来。放午学的孩子早已陆续回家，却始终不见俊主任的影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对于一个待嫁的姑娘来说，是一个无比幸福的时刻。她满心希望她的人生最美好的瞬间，有自己无比敬重的俊主任在场。可是，这个不近人情的人！你可知道，在午饭过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等着你！你就是再忙，也压不过这层事啊？幸福的姑娘变得有些坐不住了，她决定骑上车子去学校一看究竟。
学校门口，除了对面店铺的一只大公鸡挺着胸脯一本正经地来回踱着方步，一个人也没有，校园里静悄悄的。护校员王小爹大约已经早早地丢下饭碗，得空睡去。老远就看见，办公室里一个熟悉的孤独的背影趴在一摞本子上。于娟推开门，嘘嘘啪啪说，“啊呀，你这人真是的，怎么这样会摆臭架子呢？一桌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一个，怎好意思在办公室里躲清闲！”
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的俊国听到动静，猛地站起来，失色道，“怎么，发生什么紧急的事情了！”清醒以后，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抬起手臂揩了揩嘴角的口水，说，“我还以为哪个呢，吓我一跳！”
“还吓你一跳！那我昨天跟你怎么说的？人家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什么事了？”俊国被弄得一头雾水，他早已把昨天于娟闯进教室的那一茬忘得一干二净，赶紧慌不迭地哀求道，“你快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要给耽误了！”
他这样一副着急扒腮的样子，把气得快要发疯的姑娘弄得哑然失笑了，只好说，“嘿嘿嘿，叫我说你什么是好，算你好佬！快点跟我走吧，我晓得什么事情，魔怔上你了，走吧，我只提醒你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对了，我还要考你一考，下句叫什么？”
“船到桥头自然直。”
“嘻嘻嘻，这个难不到你，赶紧跟我走吧！那边的人不晓得急成什么样了。”
……
男方显然很重视，直接开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满满一车礼，溜溜一下人。新人也来了，生得一表人才，只是说起话来有些拙舌。所以很少张嘴。
酒酣耳热过后，俊国站起身子，说，“对不起，得罪在座各位，我下午还有课，得早点回学校。”
媒八嘴本是嗜酒的，一听这话，也不敢多喝，便站起来端起杯子，说，“俊主任，我晓得你是个大忙人，不过于老师的喜事大日嗯们也不可以怠慢，这样你我一杯双意，只当祝福，我先喝了，不怕你不喝！”，说完一干二净。
俊国二话不说，也干了，并亮出杯底给人看，哪个好意思看呢，今日这个上席本是表叔娘舅坐的，那两人没到场，却被这个梳着分头，嘴角有些豁痕的人坐了，晓得是个重要人物，是轻易不好得罪的。须知，几分钟过后，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非他莫属的。
在汪圩，凡姑娘订婚，吃喝取闹其实是小事，大家最着意的其实是奔一件事而来，那就是下聘礼，礼金的多少，既是姑娘的脸面，也可就此测出未来的夫家的家底，所以没有一家不在这里铆足了劲。
于娟的大是个老实人，不怎的爱说话，几杯酒下肚，只会说，“爱亲作亲，爱亲作亲”这本是媒人用来的托词，却变成挂在他嘴边的话，好比自家的母鸡跑到邻居家的鸡窝里下了个蛋，气得没上桌子的女主人在一旁牙根作痒，狠狠道，“一万八千六，许添不许秃，外加三金四银两响一冒烟……”
这一下，逗得满桌子笑痴了。
照例，这媒人一行带来的包袱里的东西，是要姑娘的表叔娘舅打开的，所有钱物当着众人的面，一一点清。于娟说，“表叔不在了，娘舅在外地，所以要请俊主任辛苦。”这可是个很有脸面的事。
俊国也不客气，打开包袱一清点，说，“奇了怪了，你两家好像说好的，竟是不多不少，正好一万八千六，”转脸朝着眉开眼笑的于娟妈说，“这下可算是随了你的意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于娟妈其实是个颇识事体的，也不贪，说，“没话说，没话说，中了，中了！”
在座的每一个人的心里只一个想法，竟是从未有过的圆满，那就是从女方的态度来看，这门亲事算是再满意不过的……
放晚学的时候，于娟拦住垂头丧气的俊国，说，“诶，俊主任你慢走。”
一钱憋倒英雄汉，此话说的一点也不为过。此时的俊国一筹莫展，眼看着交钱的最后期限到了，作为一双儿女的父亲着急得真想上吊啊，如果上吊能解决问题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脖子伸进去。所以对于昨天于娟的盛请，今天喝下去的喜酒，还有代替她表叔娘舅开包袱的荣幸，于他来说，竟是木然的感觉，他才不是一个逢场作戏的人，但为了不让于娟一家失望，他要做出多大的努力啊，才能强作欢颜。
现在，这个幸福的姑娘又来叨扰这个愁眉苦脸的人，还会有什么事呢？
“诺，给你。”大大咧咧的姑娘当着别人的面塞给他一个纸包，一张学生废弃的考试卷包成的纸包，上面歪歪扭扭的笔迹还在，鲜红的钩子和叉子尤其醒目。一见俊主任尴尬地拿着纸包不知所措，于娟附在他耳边说，“这是我从聘礼中抽出的一千块钱，给你救救急，一办公室里的人，谁不晓得你为了学费的事魂不守舍呢？”转脸看看周围四转各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注意里，心思全不在这边，又说，“可是有谁会愿意向你伸出援助之手呢，只因为你平时做事太当回事了，一点情面也不给人留，我劝你呀，也学学人家如真，书也教得好，小人缘也混得溜溜转，整天吃香喝辣的多好！”
“哦，谢谢你在万难之中还瞧得起我，我给你打条子！”
“不用！”
“那到时我给你利息！”
“不用！你也别以为天下都像一头丁那样，穷得只剩下钱了！”
“那欠下你好大的人情，叫我以后怎么还？”
“不用还！你是我的恩人，救命的恩人！小女子无以为报，哈哈哈……”
笑声把不远处的几对目光吸引过来，俊国赶紧把手里的纸包灌起来，等到旁人不注意的时候，俊国轻声问，“那人没再联系你吧？”
姑娘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波浪跟着摇曳起来，仿佛刮过一阵风，水面上起了微澜。红润的耳垂正好趁此机会露了出来，俊国看见，那里多出一对崭新的金色耳环。
出了校门的俊国就像干旱个把月的玉米地那样，忽然得了一场透旱雨，原本干枯得垂头丧气的玉米叶片，因为吸足了水分显得滋润而又精神。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直奔自家的责任田。一直蒙在鼓里的开菊还在地里，远看去就像一只蜗牛在自家的棉田里缓缓地爬行。
他把妻子接回家，妻子匆忙地洗了把手，又赶紧收拾起来：她先把家里积聚的所有的鸡蛋煮了，总共也就十几个，装进一只破旧的帆布书包里。就在鸡蛋还在锅里翻滚时，她又切了些萝卜干装在罐头瓶里，撒上一些青蒜苗，再倒些酱油，少许五香粉，把瓶口封严实，一起装上。丈夫临走时，劳累的妻子说，“我也有些天数没见着这两个活宝了，不晓得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有些想家了？”
“那就一块去呗，我把车子打足了气，还怕你这小小的百来斤重！”
“还有整整九十六斤，枯夏了，掉了一些，但我还想忍一忍，不愿给你增加额外的负担！”贤惠的妻子嘴里这样说，心里其实还是想去一趟，亲眼看一看自己的一双儿女，那样她就会心安理得地幸福上许多天。
俊国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便说，“这样吧，我要是骑得累了，就把龙头把交给你，嗯俩零打换，实在不行就推着走回来也不怕的！”
“好吧，你实在不嫌我累赘，我就换身衣服和你一起去，你不晓得我真的想这姐弟俩了，白天你去学校，撇下我在这空荡荡的棉花地里，一想起这两块心头肉，心里就像猫抓一样，连气都不好喘！”
妻子进屋换衣服的当儿，俊国从西屋里拎出一把气筒。
杨家集中学是这个县的一所重点中学，两口子赶到学校门口时，夜灯已经亮起来了。门卫听说是来交钱的，顺便来看看孩子，交代了两句，不要逗留时间太长，以防影响孩子上晚自习，就打开电动门，让他俩进去了。
晚自习就要开始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餐厅、宿舍向教室走去。主路两旁的灯光十分昏暗，接近教学楼的学生形成一股又一股人流，将两口子淹没其中。在教学楼的入口处，浑身冒着傻气的开菊和搀着她的丈夫到底随着一声无比亲昵的叫喊，给一双柔软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
多好的孩子啊！就在娘俩手搀着手在甬道旁的宣传栏前嘘寒问暖时，父亲把脸别向一边，不光是为了避免和女儿的对视，会让细心的她察觉坚强的父亲眼睛里湿润的泪光，更为了寻找办公室的灯光是不是亮了。他可不能像妻子那样，因为无比疼爱自己的女儿而忘记了身在何处，他要在上晚自习之前，把该交的钱交给老师，这些琐碎的事情可不能交给这两个尚未涉世的孩子。
完成这些，当他走下楼梯时，他发现女儿已经带着妈妈带给的满满的一帆包的爱不见了。他当然清楚，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十几分钟了。妻子带着些微的遗憾抱怨说，“这丫头光嚷着要带我去找她小弟，可说着话，铃声就响了，她呢简直像个小子一样，听到铃声就一溜烟跑了……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不打紧的，我晓得儿子的教室在哪里，我带你去，从后门的玻璃看看他学习的样子，但你要保证不许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那样会惊动他，惊动所有的同学，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你记住没有？”
“记住了。就是再难也要在心里强忍住，不惊动他们！”妻子明显有些等不及了，对丈夫提出的所有条件张嘴便答应了，为了使自己的丈夫放宽心带她前往，又补充说，“只要能看到他，就是不吱声不吱气地看上一眼，我也会心满意足的！”似乎还觉得没说明白，又说，“能看见自家小子一根头发也不少地坐在那读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夫妻俩到底是怀着怎样一颗忐忑的心摸到高三（8）班教室的后门的，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了。现在，他们只是透过擦得一尘不染的后门的玻璃，从头到脚仔细揣摩着埋头在一堆书本之中的儿子。敏感而又脆弱的妻子显然已激动得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先是摇晃了一下，便赶紧扶住了自己的丈夫，然后轻声说，“儿子啊，我的好乖乖，看到你们这样懂事，我和你爸……就是……苦死累死也会闭眼的！”说罢，明显觉得不拿衣袖擦拭一下自己的泪眼是不行的，因为儿子学习的背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你又这样了，为不让他晓得，嗯们还是不声不响地走吧！”丈夫强忍自己的不舍劝说道，和他的妻子一样，若是条件允许的话，他一定会搬一张凳子坐在儿子身边，陪他读一整个晚上。
走到教学楼下时，妻子的心情总算平息下来，说，“这一晚的奔波，不管怎说是值得的！”
“嗯，为了这两个，就是一世辛劳也不为苦！”
这夫妻俩晚饭还没有吃，却并不觉着饿。就这样，一个推着车子，一个紧跟着，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