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酒大
从不按套路出牌的一头丁终于决定要下作一回,要在天黑之前也学收狗的老潘,以及庄上所有的手刃过家犬的那些等闲之辈,用一根棍子和半根绳头解决掉老喜送给他的那条大黄。明天就是他宴请贵客的日子,在前一天晚上,他须把狗杀好,把狗肉在清水里汰上一夜,去掉里面的血腥气。
或许是中午的酒气未消,或许是其它别的什么原因,一头丁决定采取这种笨拙的杀法。
那大黄一直在猪圈后檐的一根裸露的椽子上拴着,尽管栓了这么久,这条闻惯了老喜家的油炸房气息的大黄,还是对这个爱吃狗肉人家的一举一动怀有高度的警惕。当一头丁拿起一根本是她老婆用来和猪食的棍子走向它,却并没有拿棍子打它,而是解下椽子上的绳头,连畜生都不难看出:一头丁虽然手脚还算麻利,可是那鹰毒的眼睛里射出的却是朦胧的光。就在这个凶狠的不晓得吃下多少条狗的坏鬼搅动那根并不顺手的棍子时,那大黄瞅准机会猛冲过来,把一头丁扑了个立脚不稳,整个人竟像草把一样歪到地上。本可以逃生的院门早已被主人反锁得严严的,这可难不住早已憋足了劲的大黄,它一纵身便上了猪圈,再从猪圈飞身上了院墙,脖子上还拖着丈把长的绳子便仓惶逃走了……
老喜把前来打油的如龙大婶送到门口说,“大婶,你把豆子放在我这,你就放一百个宽心,明天上午怕是不行,只好要麻烦您下午来了你看我这里也有好几笔了,大约都是把自家的陈豆子囤在家里怕过了夏,腾不出空子晒它,就要出霉斑了,那样打出的豆油不好看,也不好吃,所以都抢在麦口之前,打成油腾地方呢。”
如龙大婶拍着大腿,两眼眯成一条缝,笑着说,“好侄子,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不要和我碎嘴,我才不相信庄上人瞎嚼蛆,说你这样不如,那样不如行!就照你说的,明下午我直接来弄油,”她十分利落地抖抖衣襟,不想带走老喜家半点油灰,最后追一句,“对了,老喜,你给我留下十来斤豆料,立秋过后,拿它烩大菜,老的小的都欢吃。”
“嗯呢,我晓得你家的喜好,不说我也会给您留着。”他也晓得自个儿的油坊这些日子运转得有些不灵光了,但牵扯到这样敏感而又复杂的问题,他才不敢也不会轻易地给予到皮不到肉的的答复,只好把那只不太好使的右耳调转过来搪塞。
老喜的侉老婆一看如龙大婶这样通情达理,撂下翻场的木锨,上前一把拽住就要离开的大婶,说,“嗨,大婶你留步,听我唠叨两句吧,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就把嗯们的烦心事,颠倒给您听听,不定您老能帮上忙,化解化解呢……”这侉女人扭头看了看,见没有人在意她们,就继续压低嗓门说,“不过,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那事给弄的!……”一谈起自家的隐私,两个颇有些生育经验的女人便手拉着手无比亲近地倚在草垛边窃窃私语起来。
女人插呱,男人是不好多嘴的,那样会叫人骂,也不骂旁的,只会说这人是个“女人跁子”。对于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的庄上人来说,要是得了这样一个雅号,比骂他祖宗十八代还要难受。老喜头一坑便进了油炸房。那根叫油浸得发了黑的杠子还没上他的手,就看见大黄拖着绳子拎着一条后腿回来了。老喜的心不觉圪蹴了一下。那大黄嗯嗯唧唧地围着主人嗅来嗅去,好像有万语千言要跟自己的老主人倾诉。它哪里晓得这个憨厚的实诚人心里正在为它的凯旋而归七上八下呢!
送出去的礼物又退回来了。
失而复得本是无比开心的事。然而此时的老喜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个打油的,两口子终于可以看着早已被解开绳子的大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下午的第三节课一下课,这一天的全部课程便结束了。留下几个值日的同学,在教室里打扫卫生。送走了班里的其余学生,于娟来到五年级教室门前,敲敲窗户,俊国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问,“于老师,有事吗?”“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那你稍等一下,我把这题讲完,最多两分钟。”
距离毕业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俊国和如真的时间都是按秒来计算的,两人总觉得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没有讲透,所以争分夺秒,有事没事总要彼此抱怨对方,不是说你拖堂了,就是说你布置的作业怎么那么多,学生还怎么腾出空来学旁的。说是两分钟,俊国把头一缩回教室,就再也出不来了,弄得于娟实在急了,就直接闯进去,附在他耳边说,“明天到我家吃饭,我订婚了,龙事也不可以耽误哦!”“嗯嗯。”弄得后排调皮的学生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可是于娟是个嘴快的人,说得又特别轻,所以只看到她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就像嗑瓜子一样,弄得那几个好奇心重的同学直想笑,可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拿书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只露出两只眼看前面的动静——那眼却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变成弯弯的月牙形了。
俊国在教室里给学生补课的时候,校长蔡华和他的老婆大人李红梅已经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转了一圈,因为今年的棉苗出得齐整,所以蔡华很开心,他笑着说,“你看老婆,那往南的路队该是陶花班的吧,还不如嗯家的棉苗横竖上线呢!”“她平时也就那样子,何况摊上事了……” “我看也是的,只是不晓得陶花家的那个‘短寿’的到底要耽搁她多少天,从校门口到棉花地头,已经听说几个版本了!”“还有一件事我还要扭扭你耳朵根子,在陶花的事情上,你千万不可上前!”红梅到底要显出女人关心男人的本能,但总是从自己的那一点小小的算盘打起。“我晓得的,树行也就是个摆设,遇着事只有‘豁子’可以挡一阵子。”“不是挡一阵子,就是遇着这样棘手的事,你就只管兜给他。”“嗯,好在他是个喜欢做事的人,却又不是个好事之徒!”“你这样说,我就听不懂了今晚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一到家,红梅便一头扎进自家锅屋里。
偌大的院子里长着两棵树,一棵是槐树,一棵是楝树。绿树都已成荫,楝树下面闻得见隐隐的花香,那细碎的淡紫的小花,抱成团,结成块,藏于茂密的绿叶中间,不显山,不露水。晚饭是在院子门口的楝树下吃的,一张小木桌,四把小凳子,吃完不用收拾。大的男孩国华在做作业,小的闺女敏子围着院子在玩耍。红梅吆喝孩子吃饭的声音和在教室里上课一样的腔调,硬邦邦的,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这个急性子女人,什么事都慢不下来。
对面的槐树已经过了花期,现在飘来的不是槐花的清香,而是山芋干酒的醇香。一个屋檐下,分两锅吃饭,各取其便,老的不影响小的,小的不耽误老的。其间不是老的端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过来,就是小的端一碗鲜呼呼的肉汤过去。
和庄上所有的刨土地的人家一样,尽管退休的如龙一家都是工作人员,还是沿袭了庄上的习惯,和儿子分两锅吃饭。
晚饭过后,蔡华会提着凳子踱过来,看老人喝酒,听他说话。老先生不是个多言的人,每一天吐出的字比他吃进的花生米多不了几个。赛虎个子太大,小桌子又太矮,所以无法钻到桌肚里,只好趴在老先生的脚旁边,眯着一双眼睛。耐心地等候这主人的恩赐。老妈从屋里出来,拎出一壶油,说,“小大子,回头别忘了把这壶刚打的豆油拎回去吃。”
“妈,又来了,嗯们锅上油还多着呢。”
“多了怎么的,我就是让你尝尝,都说老喜的油兑假了,我就不信,你们也吃吃看!到底真假。”
“哦——”
“诶,对了,这几日你对陶花可要松懈些,她可是遭了事了,听说了吧?”
“听说了,只是好几种说法,不晓得那一种说法是可信的。”
“还好几种说法,你一样也不要听,你看我刚从老喜家打回来的油还是热的,我说的可是他的侉女人亲口说的啊!她嘘嘘啪啪跟我讲,‘你说这人有多坏吧,醉得半死还没忘记坑害人,哪里不能去啊,非要躺在嗯家家后的渠垅上,呕吐的东西恐怕要比电管站的抽水机还要水头八丈,能抗五亩水稻也绰绰有余……这还罢了,那个坏鬼在草丛里睡了一夜,捡了一条小命不说……可惜吃了他吐下的东西,竟然醉死了两条狗!……这不就倒头鬼么,人不走时放屁都砸脚后跟,嗯家的大黄该派就死他手里!……可是这样一种死法——连半点人情都没有!你说气不气人?’”老太婆学那个侉女人的腔调惟妙惟肖,把已经收拾停当的儿媳也吸引过来了。
老头子把酒杯朝桌面上一扣,意思是不喝了。老嫚子晓得她讲得太碎道,恶心得叫他喝不下去了,赶紧住了嘴。从时间上推算,老头子比往日起码少喝三成以上。
他自始至终也未插言,那丢失的一千五百元总是阴魂不散,像吊死鬼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招惹着他的心,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他喝酒从来也不像人家那样,一杯下去,蜜口香甜的,好像除了辣,就是苦,但是还要喝。松闲了一天过后,懒得骨头有些疼了,就想喝两口。或许是一种习惯;或许早已成了瘾;或许在这个庄上,让酒香从自家的巷口里飘出去,在庄子里游荡,这是他富足的身份的象征。每当人们把惹火的眼神投给他,一种不可名状的志得意满,会让他走起路来变得轻飘飘的。丰厚的退休工资,旱涝保收,再不用像庄上人那样看老天爷的脸色行事;儿女都成人了,该娶的娶,该嫁的嫁了,一切都是美美的,处于自己的这样一种情况,真没有理由不幸福。可是,老天偏偏要在他荡着幸福的渔舟唱晚时,落下一场冰雹,将他无比知足的日子砸了个稀巴烂。
因为丢了钱而报了警,因为报了警而弄得路人皆知。一时间整个庄子闹得沸沸扬扬:以前只晓得他是个小日子蛮好过的人,哪里晓得一下子竟被偷去这么多钱……起码得上万吧,数目要是小的话,也不会这样惊天动地的……贼也有眼啊,总是要钻有钱人的空子,所以还是没钱好,没钱的日子安稳……哪呀,我看这是老天有眼,不偷他怎的,一个一毛不拔的人,成天大腿翘二腿的,你看他那个自在样,怕是活该吧……风声多多少少传到他老人家的耳朵边,把他气得直打哆嗦,明明是自己遭遇横事,人心却这样,你看这些人嘴里,还有一句人话吗!
酒入愁肠。这杯中的酒,除了苦和辣,更添了一种滋味……这些天来,他总是希望警车能开过来,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可是每一天他等来的,好像除了日出和日落,什么也没有。所以他一心只在思谋一样事,怎样才既可以把损失挽回来,还可以挡住庄上人的那些粪桶嘴。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经过他的苦思冥想,他的脑子里终于有了新的想法。现在,他正在心里酝酿一个计划——一个将要改变他平淡无奇的退休生活的完美计划……
一场狗肉的狂欢竟会泡了汤,弄得自己很没面子,昨天喝了一天闷酒的一头丁在村卫生室里挂了两瓶吊针以后,神志总算有些清醒了。现在,他躺在自家的凉床上,终于想明白自己因何而醉酒一想到这里,他的脑门子便开始隐隐作痛。
陶花说,“你喝那么多酒怎么的,人家不会说你菜吗?”对于庄上人的嚼舌根子,他们夫妻俩是永远也不会听到的,所以作为妻子这样跟自己的丈夫说话,一是处于对他的关心,其次还可表明她是个爱惜荣誉的人,当然也暗含着自己的丈夫骨子里的东西,其实并不坏。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好坏的标准是和常人不一样的。起码她有两杆秤,一杆是称人的,一杆是称己的。
“菜?说我菜?我可是为了上面的工作才……”不习惯说谎的丁主任自己也觉得违背良心,所以刹住了,“你才将说‘豁子’早上来过了,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妻子显出有过人的识人之明说,“但我晓得他的心思。”
“是不是你说什么难听的得罪人家了?”在妻子面前,他总是显出一副称职的丈夫那样继续说,“我可是在人家手里念过书的,起码的礼貌得有,不能给他说出什么。”
“我才不会?”
“那你说他什么心思?”
“他是来借钱的,我看见他把他闺女的来信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而嗯们办公室的每一张办公桌,除了校长那张是有锁的,别的都没有。”
“哦,你偷看了他女儿的来信了?”丈夫捶捶自己的脑壳说,“头有些疼了,但我还要说你一句,听蔡书记说偷看别人的信件是违法的!”
“这点简单的道理我还能不晓得?”
“那你是怎么应对的?”
“我说,除非你帮我把学校的那节公开课给错过去,我就帮你!”妻子变得一脸的愤愤不平,继续说,“你能想到他竟会淡淡地说‘我真的是路过’?”
“你又提那课,我记得你已经在我面前说过第六回了,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字了!”他欠了一下身子,把妻子端在床头的蜂蜜水一口气喝了,接着说,“不过,幸亏他没答应你!你竟拿这么大的人情去换区区一节课,还真划不来!”丈夫忽然觉得说得有些对不住妻子,就缓了缓说,“嗯女人孬好也高中毕业,糊弄小孩子还费什么劲么?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不就一节课么,还能上死人!”
“那当然!只是这会糊弄的不光是小孩,还有大人,两眼叽里咕噜的大人!”
“那也不怕!我再说一句,现在都是人需着嗯们的,所以嗯们要把架子端得足足的,万不可因为一些鸡巴头大的小事掉了价!大不了就”
“我哪里是怕!”妻子当然还要嘴硬,“有了你这样的话,我就晓得该怎样做了。”她忽然和颜悦色道,“我怎么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整个世界都手捧鲜花向我微笑呢!”
“哈哈哈……我的头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