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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馋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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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老喜自从纳下寡妇翠翠以后就变坏了。

    他原来的老婆为他仅仅生下一个女儿后不久,就得病死了。现在的老婆原是圩底下的,是个侉子。她男人因为酗酒跟着渔船下海,掉到东海里喂了鱼。圩,是海的岸,海洋和陆地的分界线,就是海堤堆。圩底在海堤堆这边。一望无垠的浑浊的海,在那边。这个侉女人偷偷告诉人,住在那里的人,能听得见大海的捣鬼。捣鬼就是说悄悄话,窃窃私语,与捣蛋之类的无关。她还说,虽然大海的脾气是喜怒无常的,却不在一时,要是幸运的话,一觉醒来,海里的鱼虾会跳到锅台上……

    经人说合,她嫁过来时,还带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就在陶花的班上,那个后插杆的,叫做海生的小子。打油的圆了房,还捎带个“拖油瓶”,以后老喜家的油不愁没处放了……这在庄子上一时传为美谈,就像上风头哪家炒菜,锅屋的门破缝了,葱花油盐的味道扬得满庄子都是。

    这对新婚的老夫妻一心想着乘天潮地润,裤裆里水还未干,鱼还未尽,赶紧给晚来的爱情上一把保险——一旦因为彼此的精密合作,获得了宝贵的“原厂制造”,两人的心思便会自然地捆绑到一起了。可是负责全村的计划生育大计的计生专干丁国璋却不干了,三天两头的上门,因为他们是符合“一胎上环,两胎结扎”的基本方针的。

    丁国璋前脚走,两口子就合计,女的说,“我是看你还能生,才过来的。”男的说,“我也是看你还能养,才找你的!”

    “这可怎么办?”

    “不如送点礼吧。”

    “只要丁主任抬抬手,我们就可以生,不管是男的女的,只要是嗯俩的骨肉,都行!”

    “对,给他送礼,为了沂河淌的种子在盐碱地上开花结果,就是把屋脊抽下来送给他,也值得!可是到底送什么,才会让他高兴呢?”

    “嗯家最不缺的就是豆油,菜籽油,可是这年头地里的收成有了,就连普通老百姓都不拿它当好的,而况人家干部?”

    “对了,他将才临走时不是撂下一句‘好肥的一条狗!’么,他八成是看中嗯家的狗了,再说他那样爱吃狗肉。你没见他家西山墙上贴着那么多狗皮吗?”

    “怎么不晓得!可你叫我把这样好的一条狗送给他喝酒,还真舍不得,这狗也在嗯家门口摇了几年尾巴了,舍不得啊!”

    “连一条狗都舍不得,还想生儿育女……老喜啊,不是我说你!”

    “你要这样说,我只好听你的,要是这点家都不给你当,我怕凉了你的心!可是我,嗨——真的舍不得大黄,毕竟和它有了感情了!”

    ……

    那狗是一路赖着不走被老喜拽到一头丁家院子里的。从此,丁主任再也不上他家的门了。

    于是每天晚上,夫妻俩便会赶在一头丁反悔之前,加班加点行动起来。直到后半夜,起夜的人还会看到,他家的屋脊盖在颤抖不已。

    怀孕,其实是蹊跷无比的事。有能事的,小裤头在床上掼掼,都能叫睡在脚头的女人肚子鼓起来;不可巧的,不要说鱼汤排骨汤供住嘴,就是打针吃药,想叫女人怀上,也比铁树开花还难。

    急切之间,人慌无事。女人翠翠的肚皮平静得就像冬日冰封的河面,十八级台风也掀不起半点动静。这事害得老喜连打油都不像以前那般周正了。他家的生意买卖本是口碑不坏的,庄上人自种自收的大豆,驮来加工,他收些加工费。大伙看中的是老喜的实诚,不奸巧取猾。料子放在场上,人在与不在,滴斤滴两一个不会少。料子上了蒸笼,雷打不动,时辰未到,就是叫他提前一秒钟也办不到。至于上夹、扳杠、施压,这些力气活,老喜更是不惜力气,一步一个坑,半点也不含糊。等到黄澄澄、亮晶晶的豆油从榨油机上汩汩流下来,相眼人想在旁边说个话,抽个烟,那是不可能的。你看热闹人不讲究,说什么“眼不见为净”,简直是屁话,人家可要吃到肚子里,不是开玩笑的!这时候,只有老喜才可以站在一边,揩着着汗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看得差不多了,再给油夹子上把斤。再看,再上,如此简单重复的动作,老喜做得那样认真,好像一不小心,那油就会倒流似的。只要你豆子拖到他家门上,他就会脚步不离地围着这些豆子忙死累活,直到你小心地扶着晃晃的油壶,栽着一块块磨盘大的豆饼满意而归。常年的高温高压高强度的体力付出,使他的浑身上下就像一个老旧的机器一样,缓慢而结实地运转着,一点误差也不会有。只是右边的耳朵有点背了,听人说话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侧过一边,叫人以为他是故意别过脸去,不爱搭理人家。其实他是亮出自己的左耳,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以往的时候,一百斤黄豆能打二十来斤,现在呢,至少要少个斤而八两的,明显地叫人看出褒贬了。那些自家没种豆子的,只好拎着空油壶去他家打油吃,有人说,他家的豆油不是当初的味了,八成兑的是菜籽油,还有人直接说,哪有菜籽油兑给你,我看他兑的就是苇塘里的水!

    苇塘里的水因为终年不见日色,再加沉入水底的苇叶的浸泡,自然是黑的。说话的意思当然还有一层,老喜的心也不再清白了,就像这苇塘里的水。

    庄上人哪里晓得,老喜其实是冤枉的。其实他有难言之隐!

    眼看着,他的一世的“英明”就要毁于一旦了。到底是谁给毁的呢?要说人丁主任吧,执行的是国家的法律,似乎不好怪他;难不成还能怪才上门不久的女人翠翠,这话怎么说起呢;也不能怪自己吧:一男一女多好啊,虽然女儿是自己的,儿子是个“拖油瓶”,可思来想去,和她夫妻一场,不能建一座塔,立一块碑,造个孩子可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吧。可是在别人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到了自己头上却要比登天还难。想想自己也就四十刚露头的年纪,干饭一顿能吃三碗;翠翠也就三十大几的人,每到晚上,碰碰就上的;人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啊;怎么就一天两天没事事的,岂不叫人干着急!所以一到晚上,这夫妻俩便精神倍增,忙乎得甚至连月亮和星星都未曾照面,就大天是亮了。一到了白天,进了油炸房,整个人简直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青头紫脸不说,关键还蔫不拉几的。蒸料再没有以前的耐心,扳杠常常要打几个趔趄,就连等油这个最舒心的时候,也打不起往日的精神。

    看来这场比赛急切之间是拿不下来的。赢不了就得输,输给谁呢,丁国璋吗?他情愿和油炸房的碗口粗的杠子上劲,也不想和这个害人精对阵的。可是命运偏偏安排上这个老实人和那个人人畏之的坏鬼飚上了。怎不令他两头着急,所以打出的油,也不似以前了……

    对于一头丁这样的人物,什么东西没吃过呢。吃来吃去,到底还是偏爱狗肉。人都以为狗会摇尾巴,会看门,还通人心,所以常怀同情心。庄上老看见后庄的老潘,骑着大国防,后架子上倒吊着几条收来的狗,那些狗嘴都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的,白沫顺着麻绳的结子丝丝黏黏的往下淌。这些失去自由的狗,再也不能发出汪汪的吠叫了,眼神里充满着哀怜。个子又高又大,生得又黑的老潘的表情是冷漠的。他的同情心早就喂狗了。要是哪家主人尾着他的车子叫一声,晓得有不听话的狗要卖了。他便把车子停下来,跟在车子后面的一连串的汪汪叫着的那些自由的狗,自然被吓得远远的,但还要张着一张张早已叫得发麻的嘴,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黑鬼抗议,尽管抗议一次次被这无情的车轮给甩在后边。

    卖狗的人家,到底显出大人的无情了,颇通人心的狗晓得主人的心思,再也不待见它了。它会一头钻进床肚里,再被主人的一声吆喝,或是一块干瘪的饼哄骗出来,没有一条狗去嗅那块饼,只会钻进主人的裤裆里 ,一边拼命地摇尾乞怜,一边要朝着黑鬼老潘狂吠不已。老潘的手里总是不离一根顺手的洋槐树棍,另一只手却撮着一根绳头,绳头的另一端打着活扣。一旦主人把那活扣套在狗脖子上,黑鬼老潘便用棍子不停地搅动绳子,绳子顺着那根棍子越绞越短,最终把那条拼命挣扎的狗生生欺在脚下。那狗便屎尿俱下,发出痛苦的哀鸣。

    点完一两张票子过后,那黑鬼总要说一句,“嘿,狗这东西,三年不打要怨主人的!”似乎在安慰一下有些舍不得的主人。而孩子,必然是和自家的狗最亲近的,他们的含着眼泪的眼睛里必然充满着仇恨,但面对无情的、冷漠的黑鬼老潘,总是无能为力。因为他们是小孩,小孩子的愤怒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他们不晓得,等到他们长大了,就会习惯了,甚至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习惯冷漠,也变得冷漠。最终而成为一个冷漠的人。

    狗肉补肾,难怪黑鬼老潘七十出头还腰杆笔直,据说死他手里的公狗狗鸡巴全叫他给箍了,箍了就是吃了。吃啥补啥,不晓得老家伙的那玩意叫补得怎样,无论如何是比不过狗鸡巴的。听说狗鸡巴上带倒刺,就像丁国璋扛在肩头的鱼叉。

    拴在猪圈后檐的那条大黄狗已经支过整整七天了,也是最后一天了。丁主任不光生着一张吃人的嘴,也会把人请回家来吃。他请客没有别的下酒菜,只会杀一条狗,熬一锅肉汤,围一桌子爱吃狗肉的人。其实住在这里的以前的讲究人眼里,狗肉是不入席的。大约是一想到狗是吃屎的,便会恶心,再吃它的肉,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丁主任却和以前的人不一样,再说他也混得没到那个讲究的份上,到底还是个除了屎不吃什么都吃的人。现在的人,日子好了,其实也不缺那口食了,肚子里满是油水,反而比以前更敢吃,胆子也太大了,好像还没听说过有什么不敢吃的。所以丁主任家的西山墙上贴着一排溜的狗皮,今年已经贴上去第八张了。等到了年底,狗皮贴满整个山墙了,风吹日晒地也干了,就会有贩子上门来收,五块钱一张,是个抢手货。

    他杀狗从来是不请别人帮忙的,一律是自己动手,嫌别人缩手缩脚,不利落。当然是先关好院子的大门,亲大亲妈也不得沾边。再说他亲大亲妈还不晓得在那里做了流浪的鬼,想来看热闹也不成。

    人在围墙外就听嗷的一声狗叫,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就再也听不见狗的动静。算来算去,也就三两分钟的事情,没人不叫绝的。

    其实,他杀狗才不像别人还要拿绳子,动棍,跟收狗的黑鬼老潘一个师傅下山。他只需乘那狗不注意,轻轻地溜到狗的后边,一把薅住那贪吃的狗的尾巴。等那狗反应过来,龇牙咧嘴地回过头来咬他。他却早已抡起双臂,把那几十斤重的狗甩在半空,像小孩子拿一把扫帚在空中捂蜻蜓一样舞来弄去。原来那狗在地上浑身本事,一旦四爪落空,再加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玩法,两圈下来,早已晕头转向,就听噗通一声,猛地被掼于地上,必是头部抢先着了地。那狗便再也没有一点动静,死死地躺在那里,单等丁主任的一番操作过后,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去,供人享受。

    一头丁的臂力是庄上无人能及的,拿膀子没人是他对手,全村人凡觉得自己有些蛮力的,全来比试,竟没有一个笑着走出这个门去。拿膀子就是掰手腕,这是庄上男人证明自己孔武有力的最直截了当的法子。

    被请来吃狗肉的贵客中,村书记蔡包天是贵客中的贵客。他是丁国璋命中的贵人,是要坐上席的。所有的客人已通知到位,有村里的副书记老张,村长老蒋,会计老周,外加妇联主任老单,再加一个乡里的计生办副主任老孟,齐了。所有的在乡里出来进去的,到了村里都是副主任。把人抬得高高的,对上好交待,对下便于开展工作。官大一级压死人。要是老百姓晓得这次来的是个跑腿的,混吃混喝的菜货,就会不买账,就会把村里布置下去的事情不放在眼里。所以上面就是来一条狗,也要装腔作势一番,村干部运用这一套是十分地娴熟了。其实还是混吃混喝的居多,但每一次来,都要扛着检查工作的幌子。要是你的工作好了,是来推广的,总结的;要是你的工作不到位,就是来督促的。快马加鞭一说,鞭打懒牛也是一说。总之,只要上面的人一下来,就杀猪宰羊,有酒喝。所以下边的人巴不得上边天天来人,这样便天天有酒喝。要是日子久了,上面一直没动静,这样可不好,你这工作是怎么做的,要主动些,要好好反思一下,是不是上次的接待上油盐下得重了。村里的锅头老印去年死了老嫚子,烧菜的味口和以前大不一样,总觉着少了什么,简直端不上桌了,迟早要把他给换了。不过一时半间,找不到适合的,就只好村干部带回家请。好在汪圩村的几个吃固定补的干部当中,家家都有拿手的把戏招待人:蔡包天的侄儿媳妇会烧鱼,鱼是小沂河里现逮的,鱼塘口的蔡四拿丝网刚下的。讲究的人才不吃大沂河里的鱼,那里的鱼是来自革命老区,顺水一路溯游过来的,是侉鱼,刺硬,肉也紧实,味道也鲜,但一点也不像小沂河里的鱼,刺软,肉嫩,味道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鲜——鲜得叫你直想下河倒个猛子,去看看这些鱼吃的到底是什么,才会这样鲜。再加烧鱼用的是黑豆油,掰的才下市的青豆粒,佐以从园子里的菜畦格上现掐下的嫩茴香头,锅帮上箍着一圈颇有些口头的小锅拓饼,通红的龙虾腿直到临死也没忘记一条搭在青鱼的脊梁上,另一条却架在了锅帮上……口头就是嚼劲,不是入口即化的那种。一只龙虾钳子可以下一碗酒,真一点也不为菜……至于鱼肉,不多说了,怕你口水早已憋不住了……村长老蒋家里开过小吃部,味道自然不在话下……现在,眼看着明天中午就要轮到丁主任的狗肉全席粉墨登场了,各人心里都有一只虫子在趴。

    是馋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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