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交易
当沿路的日渐成熟的麦香夹杂着隐隐的猪屎臭的时候,陶花家的小小四合院便遥遥在望了。她家住在庄子的西北角,苇塘边的小路,像一条蚯蚓一样,一直爬到她的家门口。大约在漫长的昨夜,寂寞的久了,清晨的鸟鸣在密密的芦苇丛里传出,显得格外的悦耳清脆。那犹如天籁的鸣啭,还没到陶花家的小院门口,便被猪圈里传出的嗷嗷声给压下去了。和许多乡下女人一样,陶花所有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是白里透红的。现在,她正穿着矮帮水靴,卷起裤脚,露出总是捂着的两腿,在猪圈里冲洗。那两条小腿肚上沾着一些星儿不点的褐色的泥污,把终日不见日色的腿肚子映衬得更加的白腻了。
从小花狗十分卖力的狂吠声中,不难看出这一家是不常来人的。
陶花终于在挥手揩汗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同事在围墙外边向里面张望,赶紧扬了扬嗓门,说,“俊主任,欸……你看我这一身猪屎臭!”
“你忙你的,我只是路过。”一向不会撒谎的俊国,一大早的说了一个并不圆满的谎,陶花家往北其实没有路了,这里就是终点站。当然,那些会飞的鸟雀除外。
“怎么没看见丁主任呢?”俊国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心里却在盘算,怎样把自己的那点心思,让陶花明白,既不能叫她害怕,也不能让自己低三下四。若成,两全其美;若不成,也不觉得难为情。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陶花的脸。这个富人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令这个把脸面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联想许多。
“哈哈哈,俊主任,我也不邀你进来了。你看我这身上……“她说话的时候,手脚并没有停下来,“你要没事的话,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哦,其实陶老师我估计你晓得的……,就我那一点小小的烦恼,必定瞒不过你火眼金睛,其实……”
“不晓得,你不说我怎么晓得呢?”陶花打断她的话,“不过,就是天塌下来……你只要在我的那件事情上抬抬手,我倒是……何况天怎么会塌下来呢?”
陶花眼角的那颗小麦粒又开始跳动了。
“哦,你这样一个活神仙,会有什么事情呢?”
俊国终于明白,怪不得这双高傲的的目光,这几日会落错了地方。叫他总以为哪个地方是不是不对劲了。原来是为那节公开课的事,她已经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地试探过许多回了,还是不肯罢休,今日又要就此事拿捏,真可恶至极!
“哈哈哈,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说吧,成还是不成?”显然,她是把俊国当成来她家打价的猪贩子了。对付那些唯利是图的猪贩子,陶花可是胸有成竹的。
这个不识好歹的陶花,哪里晓得:俊国虽手头有些寒薄,却最见不得人这样,趁人之危。于是他在心里慨叹,思想了一夜才得来的主意,只好无奈地放弃,懊悔自己一大早的鬼使神差,竟来了这样一个地方。
“我真的是路过……”
“哈哈哈,你真是鸭子过河——嘴硬!”
因为没有把事情挑明,俊国并不觉得尴尬,只是心里在嘀咕,“怎么会碰上她呢,幸亏没有把借钱的事情说出口!要是换了国璋,或许就好说些。”
从来也没发现,通往陶花家的路是如此的狭窄,弯多不好走。
第一节课,陶花没有来学校。
第二节课,她还是没有来。
在各人的心里,几乎没有一个不在愉悦地想,她家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呢?一般情况,哪个老师突然不来上课了,连招呼也没来得及打,必定是家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急事了。当然,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坏事。
她缺下的课,当然又成了俊国的手续事,须作十分周全的安排。
第一节是自己的课。像以往一样,他会提前几分钟去教室。学生一见赵老师来了,在外面嬉闹的乖乖地进了教室。在他们眼里,赵老师比挂在办公室门前的手拉铃铛还管用。那些没出教室的,便立即停下自己的事情,和后进来的同学一样安静地端坐着,等候赵老师的课前说话。在这个十来个老师的小学校里,包括校长在内,只有赵老师才会这样,在正课开始之前,做几分钟的说话。只要是赵老师的课,从来如此,一次也没变过。学生们都喜欢听赵老师这样,或天南海北,国家大事;或芝麻绿豆,班级琐事;也谈人生,说没有理想的人生就像没有目标的航船一样……;也谈未来,他说他自己早已没有未来;他的未来在孩子,自家的孩子,还有班级里的孩子……谈着谈着,听着听着,赵老师常常讲得忘了时间,一堂正课就这样给讲过去了。好歹学生爱听,没有一个人去计较这些。但拖欠下来的课,赵老师总要设法给补上。
今天的赵老师像是没有睡好,精神萎靡得就像深秋的山芋叶子。这丝毫没有影响学生对他的期待,今天他会讲什么呢?
说也奇怪,本是心事重重的俊国一站到讲台上,看见教室里每一张有些明白却又有些懵懂的脸,他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许多。要给孩子们说的话真多啊,当然要拣最紧要的说,他拿眼睛扫视一周,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别的老师不一样,不光是因为自己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更因为学生在意自己,喜爱自己,才用心地琢磨他的每一句话。这正是他长期坚持的结果,也是他孜孜以求的事情。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各自的家庭,和老师一样,都在和贫穷和落后做着顽强不屈的斗争,今天我只说一句话,只对大家提一个建议,那就是从现在起,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不光要牢记敬爱的周总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教导,更要牢固地树立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努力的目标。一个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如何改变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的命运呢?”
班里的三十六名孩子,哪里晓得这是老师的肺腑之言,几乎是夹着满腹的无奈喷薄而出的。但聪明而又天真的孩子们,从老师严肃的表情里,分明看到了赵老师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再愚笨、顽劣之徒,也会从他的谈话中,或多或少受点启发,获些益处。
上课,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忧愁。和孩子们在一起,他的全身便充满力量,所有的烦恼和忧愁烟消云散。尽管一堂课的四十五分钟是短暂的,但是给他的世界注入的活力和希望却是无穷的。他太爱这个职业了,尽管它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贫穷,但是除此之外,他所得到的,是他的周围那些所谓的混得好的人无法理解的。
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打响之前两分钟,一股茉莉的香味熏得俊国一个激灵,抬头一看,于娟提前回来了。他说,“蔡校长不是批给你一天的假么?”那股香气直接飘到俊主任面前,说,“嗨,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这样忙的一个人,还要抽时间给我一个代课教师代课,我要是在外面悠哉游哉,良心上怎么过得去,所以手头的事情一结束,就赶来了。等我第一节课上完……我有……”一见办公室里有别的人在,她嗓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最后索性把剩下的话给咽到肚子里了。
陶花还是没有来。
对于陶花的无故缺课,事先还不打关照,蔡校长气得脸都青了。发作有什么用呢?无论从哪方面讲,自己这个校长都奈何不了她!但作为一校之长,总要对学校的事情做些安排,起码的应对之策是要有的。对于陶花这样的刺头,聪明的他是不会和她当面锣对面鼓的。他决定采取迂回战术。他晓得,陶花名下的课,俊主任自有安排,这一点是不足为虑的。可是作为校长,总得要从学校的全局作想。要是今天的事情,一点说法也没有,以后其他的老师就会竞相效仿,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教师考勤是树行负责的,可是这个见风使舵的人,才不会因为学校的事情去轻易得罪人。只要校长不说,他便也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倒运用的极为灵活。要是学校来了人,厨房里有一星滋溜味,他的眼睛便瞪得比卵子还大。这个无巧不来的人!
办公室只剩下他俩的时候,校长说,“陶花来了吗?”“没见着呢。”“别忘了你是负责考勤的哦。”“我晓得的。”“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要是第二节课还不来,我就去调查,看她到底为什么没来。”
校长苦笑了一下,办公室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大约还要响三千六百余下,还早着呢。
好在,再难的事是难不倒树行的,一从教室里出来,他便对校长说,“我总算把自己应该上的课给上了,现在可以腾出手来处理学校的事情,下面我将根据你的指示去调查陶老师缺课的原因。”
一听他这样说,没有事也给他说出事了,蔡校长刚要去拦他,早没影了。也难怪,本就是个大个子,又好腿好脚的,再加摊上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差事,想叫他慢下来也难。
校长没撵上他,只好点了根烟,慨叹道,“蹊跷,平时也不像这样急性子的!”
其实,哪里用得着去调查呢,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龊寿事情从来是不长腿的。陶花班里的那个后插班的学生家长来补交学费,说,“这两天,你们学校的陶花大概有几天来不了学校了。”这话一出口,不光是校长竖起了耳朵。“她家摊上官司了!”那人不紧不慢,接着说,“他男人偷了油炸房老喜家的狗,叫人主家给逮着了,被打得躺在卫生室抢救呢!”
如真心想,“卫生室就在嗯们教室的隔壁,怎么就没听到一点动静呢?”时候正是课间,各人七嘴八舌地关心,“腿打折了没有?”“或者是头部受到重创也不一定?”“人都是痛恨贼的,一旦逮着,必定要下死手!”“王子犯法还与民同罪呢,而况一个小小的丁国璋!”“难怪陶老师今日没有来,要是你男人出了这种事也不会来。”“你男人才会偷人家东西呢!”“也是的,好好的干部不做,怎会去偷呢?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现在的干部素质啊……”
没想到自己随便的一句话,引起这么多人把嘴搬过来,吓得那个家长把头一坑,赶紧溜之大吉了。
在外边溜达了一圈,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长的树行一步三拽地回来了,他坚信,他带回来的消息一定会让老师们盯在他的老脸上研究半天的。须知他的这张老脸非但自家的老嫚子、庄上的左邻右舍、办公室的同事,就连班级里的孩子,也不怎么待见了。
哪里晓得,办公室里早就有了和他不一样的版本。他要证明自己的才是独家新闻,才是准确无误的。他说,“我是奉命前往调查的,难道我得来的还不如你们道听途说的真实么?”看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他的消息不是道听途说得来的一样。
校长说,“那你说说看。”多年的学校管理工作给他养成了一个习惯,说话之前,先望望窗外,再扫视一周。你别以为他是在关心你的观感,其实他是在着意老婆大人的眼神。
为了渲染一下气氛,树行点着了一支烟,意思是我出去辛苦一趟,校长你不犒劳我,我只好自己不亏待自己了。
他说,“昨天乡里的计划办来检查,你们是晓得的。我邻居的大肚子就吓得钻进苇塘里,天晚才出来。”大约是嗓子发痒,他连续地干咳两声。咽炎,大体是所有教师的职业病。不是嘴不拢牙的给学生讲得太多,就是整天的拿粉笔灰当炒面吸,不知不觉的,毛病就上身了。可是没人知道得了这种病的原因。甚至许多教师眼里,没觉着这会是一种病。每一天像钟摆一样做着有规则的运动,每一秒都是按照设计好的走,没人会思考这些没用的东西。树行的嗓子痒,可是个例外。他不是课堂上给学生讲的多了,也不是粉笔灰给吸的,他上课很少用粉笔,嫌那玩意太呛人。是烟抽的,酒喝的,废话说多了。进门叫大嫂,没话说三句。就这样一个人。
他说,“检查一结束,当然要喝酒。可计生办的人说,大鱼大肉的吃得腻了,今天非要换换口味,好久没吃狗肉了。这事还难得倒一头丁吗,操刀就杀了油炸房老喜家的大黄狗作了下酒菜。谁要不信,就去看看,那张狗皮还贴在一头丁家的西山墙上呢……”
截然不同的版本,把办公室弄得乱糟糟的,这就是所谓的办公室文化。因为这是在办公室,又是一些带着文化符号人的言行,所以叫作办公室文化。说来并不为过。
一边听着树行的汇报,一边拿剔牙棒在自己的牙床上挖来挖去,老半天没住手了。要是把他挖过的铺开来计算的话,没有亩把,也有七八分了。现在,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陶花的缺课不是无故的,是有情可原的,这样他就在心里给自己有了一个交待。所有的教师的目光都盯在了丁国璋身上,各人都在按照自己的心思重新有了第三第四个版本……这样的故事是不可模仿不可复制的,所以他可以舒心地和教师们一道,愉悦地享受代课教师陶花的男人的不一样的故事。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一个人偷偷地在那里发挥一下自己有限的想象力,那就会更加的有意思的。不过,他的心思必然要比那些普通的老师要缜密许多,他是有足够的分析和演绎能力的。现在他思考的结果,不管哪个版本更可信,起码丁国璋是摊上事了。且这事必定和油炸房的老喜有关,更确切地说,是和油炸房老喜家的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