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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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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戚里头也无一遗漏地梳理过了,竟没有一个指望得上的。只有一个老表,他还在犹豫,摇摆不定之中。

    “怎能拿这样的事情,轻易去麻烦那样的亲戚呢?”俊国心想:

    “老表是个退休干部,手头自然是极好的

    “他和普通人不一样,下乡时喜欢骑崭新的‘大国防’,车龙头上永远挂着带拉链的黑色小提包。扶着车龙头的双手总是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纤尘不染。他的鼻子和刮得一干二净的下巴是不轻易露在外面的,因为戴着和手套一样又白又干净的口罩,凹下去的地方沁出细小的水汽,比大清早棉叶上滚动的露珠细小得多,透明得多。在庄户人眼里,肮脏是下苦人的外衣,洁净才是‘工作人’的专利。只这一样,走到哪里,他就令人肃然起敬了。

    “老表生活其实也简单,一是喜欢喝酒,二是喜欢……他喝酒有一样好处,老不欺,少不哄。一是一,二是二。能喝一斤,不喝八两。就是醉了,说起话来,也千般不乱,真谦谦君子。可是下了酒桌就变了,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打老婆。没有理由地打老婆。打老婆还要理由吗?世上便有这样一种男人,他们的在外边 温文尔雅,到家了就挥起铁拳,砸向自己的老婆。敢于在老婆大人头上动手的,不是混得不好的人,就是混得好的人。当然,老表是后一种。老表这一生,混得是一般的好么?

    “表嫂为表哥生了两儿一女,都是相当的有出息了。可是,老表还是爱打老婆,好像生儿育女的功劳,和她半点也不相干,真是个怪物!也是的,对于一个一辈子喜欢沾花惹草的老表来说,表嫂的确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光鲜了。每年闲时,自己和开菊都要去看她的,这个生在福中的却要经常挨打的并不幸福的女人。当然,都是在下午,老表提着两壶茶,上楼醒酒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像早已习惯了丈夫的拳脚。在外人面前,却总要装得跟许多官太太一样。明知自己人老珠黄,一把老骨头再也提不起丈夫的兴趣,还要装得神气活现,活得极为滋润的那种。看她那神气,简直就和没事人一样。她到底是不敢诉苦,还是不想诉苦呢。还是明知,即便诉了苦,也无济于事,只会给自己招来更加疯狂的拳脚相加呢?不过,她的整个身材的确已经没有一点汁水了,就像深秋过后的芦杆,枯黄而又干瘦,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飕飕的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光顾。

    “老表的下午是概不会客的。喝完酒,打完女人过后,便提了两壶茶上楼睡觉去了。茶壶是老式的竹编的外壳,是他家的老物件了。说是茶,其实就是白水调子,并不是所谓的用茶叶泡出的茶。这里人习惯把烧开的水,叫茶。冷水才是水。经过了一习翻滚过后,水变成了茶。实质却没有变,只是冷的变得烫嘴而已。祖祖辈辈,这样叫做茶,好像也贴切。喝茶可以解酒。天黑以后,两壶茶清了,老表的酒也醒了。晚上接着喝,一天两遍,不偏不倚,少一顿不行,多一顿不中。那是他的必修课。有一点偏差,那一天就不完美。

    “老表是个爱干净的人,从不喜欢在外边吃饭,更不要说留宿了。所有的亲戚里头,也只有自己这里他才会光顾,无论吃饭,还是留宿,都很随意。不光因为是同行,有呱插,更因为自家也爱拾掇,连根草刺也不落。每次老表一来,进门就要忍不住夸奖,‘我也走过多少农村家庭,没有一家能跟你两口子一样,把屋子收拾得整洁利索。人吃什么不打紧,只要干净就靠心。’

    “其实,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家里能这样洁净,不光是自己两人勤于拾掇,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苍蝇。不是因为苍蝇的赏光,而是这些叫人生厌的东西从不涉足。这当然要归功于自家的不沾荤腥。两个孩子自从上了中学之后,就住校了。从此,家里不要说荤腥,就是油也用得少之又少了。清淡寡味的日子其实也好的反而更加激起了嗯俩对生活的热爱。清苦的生活啊,要是你沉浸其中,就是肉也不换的!所有的生活的困苦,在自己的心里,肩上,背上,哪怕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细胞,尽管肆虐、摧残吧大人所受的折磨越多,两个孩子的希望就越大,未来就越辉煌,以后的日子就会更甜美”

    一想到两个孩子,那一对懂事的儿女,他所有的苦闷瞬间便化作了甘甜;所有的疲惫,就像像巷口的烟雾,忽然遇到一阵风,顿时烟消云散。

    “以前也吃荤腥的,现在多日不晓肉味,竟然习惯了。有时,闻见邻家飘来的酒肉之香,嘴里也会生粘水,不是馋的,却是忍不住想吐的感觉。嗨,连苍蝇都瞧不起,别说人了!想这些干什么呢?

    “可是老表却不一样,他能来,这是自己莫大的荣幸。能叫这样高贵的亲戚瞧得起,开菊就是倾家荡产,也必是要好好款待的。酒总是要有的,没有钱,就去小店赊欠。菜吗,自然也是赊的,但一律是素的。素菜便宜,荤菜就要贵得多。开小店的老板‘邱二讲子’戏虐说,‘看看,这家到底来了什么样的贵客了,能让他花了血本不认日子过了!’这狗日的,说归说,笑归笑,帐还是带着一脸的笑给记上的。当然,‘邱二讲子’是他的诨名,没事总爱‘进门叫大嫂,没话找话说’的那种。为人倒不错,有些正义感。别看他是个生意人,却最看不惯那些村里的‘二倒腿子’干部到他店里去假公济私。在老百姓眼里,除了书记村长,计生专干,大队会计,其余全是跑腿的。但是跑腿的后头,还有替跑腿的跑腿的,便是‘二倒腿子’。有些游手好闲的,做起事来躲懒滑疾溜,闻到酒肉就迈不开腿,对这样的狗腿差事,总是乐此不疲。这些人也会去店里赊欠,胡乱的开支全记在集体名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这些人最不受邱老板的待见。可见他才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至于那些做生意的惯病,‘无利不起早’之类,也上了他的身,在所难免。

    “丁国璋可不是个‘二倒腿子’,所以他可以趾高气扬地来店里赊欠,且每一次出出进进,还要把头昂得高高的,两只手还要插在裤兜里,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那一边一个的裤兜里,揣着两把盒子枪似的。这是干部的一惯的派头,才不是装的。

    “嗨,是不是扯得太远呢。睡熟了的开菊要是晓得,必定要抱怨,‘买个菜都要生出这些事,你们文化人做起事来就是不利索!’开菊是个直肠子,现在这根直肠子蜷曲着,睡得那样死,那样舒坦。你看我心爱的妻子那柔美的睡姿,多么地让人心疼和爱怜啊!自己便是睡不着,彻夜难眠,也是幸福的。能够独自一个人睡在床上,极睁两眼,担着全家的煎熬,让别人安然地睡去,听她的梦中的呓语,是多么甜美的事情啊。生活的皮鞭啊,你就高高地挥起,狠命地抽吧,哪怕把我抽得皮开肉烂,只要不惊动我脚头睡着的人,我就不会抱怨你的不公,不会咒骂你的任性,更不会对你的无情望而生畏。若果能如此,我就心满意足了……

    “好歹老表也好招待,有酒不问菜。一根萝卜干,能喝半斤酒。

    “晚上,和老表睡一头,总有拉不完的呱,总想劝他一句,‘老表,不要再向自家女人动手了!’可是每次话到嘴边,不晓得自己这样的身份,配不配说这样重大的建议;再说这是在自己家里,老表是客,自己是主,主人对客人进这样的谏言,多少有些欺客的味道,要是客人脸上挂不住,怎么是好呢?弄不好会拂袖而去的,那就丢人丢大发了;退一万步说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那是表哥的家事,还是少插嘴的好。

    “表哥呢,话自然是不多的,这是多年的习惯了,做干部的人是不会信口开河的,这是一个干部最起码的素质。表哥不说话,就是躺在这里,也胜过千言万语。表哥曾经做过干部,就永远是干部。就永远是我俊国尊敬的人,不要因为现在他不做了,就狗眼看人低。所以我俊国必要像他在任时一样敬他,甚至比他在台上时更加倍地敬他,不得有半点马虎大意。不为他有钱有势,不为他是自己的老表,也不为他曾经是自己的领导,只为他瞧得起咱。他能来这个连苍蝇都不落的家里做客,那真是蓬荜生辉的幸事!

    “老表终于说话了,说的话不多,但终于开口了,说的每一句,每一字才会令人揣摩。他说,‘我管理了这么多年学校,很少和教师打交道,唯一就是和你了……’

    “这样好的亲戚,领导,挚友……怎么好向他张嘴借钱呢?除非自己……没有除非,没有任何理由。从某一层面来说,老表于自己来说,是一棵大树,尽管这棵大树也有病,并不完美,有的枝丫已经病得腐朽,枯干,快要脱落,可他永远是棵大树。自己也并不指望他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也并不希望在这棵大树下乘凉只因为他才是所有亲戚里头真正瞧得起自己的人。像老表这样有身份的人,能够大驾光临,是一种屈尊;能够和自己头靠头睡在一张床上,是一种垂爱。那可是弥足尊贵的一种情谊。不到万不得已,自己是不会拿世间那些俗不可耐的事情去冒这个险。这会亵渎这份来之不易的相处。

    “是的,老表也曾多少次向自己抛出橄榄枝,嘘寒问暖,问这问那,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人怎可以这样趁机而上,见弯就跳呢。再说,老表的口气是领导式的口气,是居高临下的,是顺口说的,不要说付诸行动,就是说说,也足以让人激动得泪流不止的。

    “所以老表这里,一定要断掉这个痴心的念想。除非自己遇到工作上的难题;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前,需要他指点迷津……动动嘴是可以的,他的一个电话,一句鼓励,那是世间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精神药丸,能给人无穷的力量。或者两个孩子将来学有所成,以后的迷惑,而不是眼前的困扰,才可以去敲开老表家的门,迈入他的门槛是的,这一点必须建立牢固的意识,不要再犹豫,不要再纠结了。像老表这样的好亲戚,永远是解决未来的险阻,而不是眼前的困难!

    “有了这一点,也就足够了。明白这一点,也是必须的。

    “再说了,为着这事而求得老表的怜悯,从此在他面前,就会矮他一头。同时也是在向他承认:一个只会喝酒,只会到底胜过了自己——一个像骡马一样劳作的人。这就好比勤劳勇敢输给了歪门邪道。关于这一点,自己永远也不会甘心的。尽管历史上太多的正义输给了邪恶,但是正义怎么会向邪恶低头呢?虽然老表也不全是邪恶的,更不是邪恶的化身,但是起码他的许多做法是不正义的,即便是他的活法,只要一个稍稍有些正义感的人,也是看不惯的;自己呢,或许还不能说是完完全全的正义,但是起码对不正义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纳的;起码自己的心,是向着正义的。至于和老表的交往——这个离正义越来越远,离邪恶越来越近的人!并不代表自己对他的许多做法的认可,对他的整个人的从头到脚的接纳。自己之所以对他不讨厌,只是因为他能委下身子和自己平等相处。说句大白话,就是他能瞧得起自己。悉数起来,在这人世间,能像老表这样正眼看自己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这点私心,这点小小的虚荣心的满足,自尊心的获得,使得老表的许多卑劣的行径,在自己的天平上,变得微不足道了。

    “所以……”

    不晓得什么时候,俊国揣着一肚子心事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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