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霞
沂河淌的晚霞,总是美得叫人迈不开脚步。一望无垠的金黄的麦浪,搁浅的渔舟,恹恹睡去的小石桥,缓缓而来的羊群,寂寞难耐的牧羊人的歌声……构成了这样一幅唯美的画卷。
那漫向天际的浅淡,色彩的渐变绝非手工渲染,什么时候变成并不刺眼的那一片醉人的火红,必然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夕阳就像一个疲惫的老人,安然地享受着在人世间的分分秒秒。它先是在滚滚的麦浪上打着哈欠,后是躲藏在散落的小洲背后沐浴,直到消失在河堆的尽头。大约要躺到这条巨蟒的肚子里美美地睡上一整夜,静静地等候着黎明的到来。
到了自家地头,看着辛劳的妻子在夕阳的余晖中弯下身子,关于女儿的来信,俊国还未理出半点头绪。
棉花自从破土而出,便要在三两天之内把这些稚嫩的芽苗挑出地膜,稍有怠慢,高温一蒸,便会胎死腹中。现在自家的五亩零三分的棉芽就要全部挑完,妻子要在今晚赶个黑,把剩下的零头收收尾。晚霞行千里,朝霞不出门。明天必定是个艳阳天,要是拖到那时,这些没挑出的棉苗就会被烫伤,甚至会被捂死。俊国下班赶来地里帮忙,这是常有的事。只要学校的事情一结束,他的第二块阵地,便是自家的责任田。哪怕是帮着劳累的妻子分解一丁点农活,俊国的心里便会得到一丝安慰。尽管学校的事情于他来说,也并不轻松。有些事情,一时半间没个头绪,一边做农活一边还要琢磨学校的事。地里的事,累人但不累心。学校的事,其实又累人,又操心。一不小心,给庄稼间苗的时候,就会把好的间去,把孬的留下。看到这些,妻子一点也不火,晓得他心里有事,便笑着说,“俊国,给庄稼间苗,就像你们学校选拔人才,要把好的选拔出来。孬的……”俊国晓得自己有误,常常要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懊悔半天。现在,困扰他的不是学校的事,当然是女儿的事。当他轻轻地挑开上着雾气的薄而透明的地膜,把覆盖在里面的嫩芽释放出来,就会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此时此刻,他们就像这捂在地膜里的棉芽,一分一秒也是不能拖延的。地里的这些嫩苗,他可以和自己心爱的妻子一起分担。可是,女儿的来信,他却不愿让她知晓。这个善良的女人跟着自己饱受了生活的艰辛,他再也不忍心让这样的烦心事去折磨她。经过这一整天的累死累活的劳作过后,他只希望心爱的人,晚饭过后,简单的沐浴,沉沉地睡去,一解白天的乏累。至于生活的愁闷,他会尽自己的所能,让它远离自己的妻子……
他知道,妻子是个内心很脆弱的人,她的心空就像一片雨后的天空,没有一粒尘埃,也没有一丝云彩。只要有哪怕芝麻粒大的烦心事,她就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当然,这芝麻绿豆的事,必是来自在学校苦读的儿女。这几年里,对于父母而言,除了这姐弟俩的事,还有什么样的家事能让他们揪心呢?
每一天,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看到自家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想着在外求学的儿女,心里就会荡起一股悠悠的知足。
所以他要竭尽所能,保护这片纯净之地,让她心无旁骛,只为农务而辛劳。
开菊的心里,其实是无比甜蜜的,因为希望是那样的美好,两个孩子的前程让她无限憧憬。尽管 她的幸福和甜蜜,更多来自于丈夫有意的保护。他自己也不晓得,这一切他能瞒过亲爱的妻子会有多久……作为丈夫,除了这些,他还能做些什么呢?让她不为儿女之事担忧,不为他们美好的希望,落上焦虑的泪痕。仅此而已。
听见主人的脚步,圈里的鸡鸭发出一阵忙碌,一阵躁动过后,将是它们疯狂争食的时候。
当女主人将破嘴的穗头投向它们,低矮的鸡圈简直要被挤破。一股扑鼻的鸡屎鸭臭往外翻腾。
门口的冬青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光。
简单地洗漱一番,胡乱地吃些中午的剩饭,女主人便上了床。很快,东头房里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偶尔,也会发出一两声梦中的呢喃,仿佛对白天的事情放心不下,利用睡着的空隙,提醒睡在脚头的丈夫,把它收拾停当。
俊国哪里睡得着呢,为了不影响妻子休息,他要假装睡着,甚至连翻身的动作都不敢有,生怕惊醒睡熟了的妻子。听着脚头的鼾声,俊国疲惫的心,仿佛得到些许抚慰。现在,他已经把他家里所有往来密切的亲戚梳理第八遍了,看看哪一家还有接济一下自己的可能。
“兄弟五个当中,自己是老小自然是排除在外的。
“大哥的手头应该是不错的,然而旧债未还,老账不清,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呢?再说,每一次他和妻子去大哥家回来的路上,回想大嫂那奇怪的眼神,总是很难为情……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随着父母的离世,年头越久,这样的情愫就变得越加浓厚……
“‘可是大嫂总要把嗯俩的心意硬塞回来,我总觉得她是在……’开菊才不是个絮叨的人,但是路过小石桥的时候,她再也夹不住,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若一件事憋在她心里,不叫她说出来,非把她憋坏不可,‘关键是她说的那句话实在叫人受不了,俊国你当时在意没有,她是怎么说的?’……‘我怎么会不在意呢?穷人的心是多么敏感啊,谁不在担心别人的脸色呢?其实我和你一样,在她眼里,都是欠债不还的人!’……‘嗯,她摆出债主一样的姿态,真是一点叔嫂的情面也不顾了!我伤心的就是这个!’开菊的嗓音哽咽了,继续说,‘说什么‘嗯家也不缺这些’,这些都是次要的。依着大嫂的为人,是不是害怕拿了嗯们的心意,就会觉得从此嗯们不欠她家人情呢,甚至她会不会这样想,这两个可怜虫,是要拿这几个鸡蛋来抵账吧,是想让那些往来账务一笔勾销吗,我才不上这个当!’……‘你也不要瞎想了,要是大哥在就好了,可惜又被蔡书记请去喝酒,两人做过多年的搭档,他的酒席是不能没有大哥的。就像酒席上不能没有鱼一样。唉……’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无鱼不成席啊……’
‘’总之,大哥那边是指望不上了。”
他想:
“二哥是个拖拉机手,家里的手扶拖拉机是上几年置下的,忙时自家使用,闲时也供人使唤,跑跑运费什么的。这几年又添了割晒机,脱粒机,扬场机什么的。他家的钱是闲不下来的,稍有结余,便赶紧置办这些机械之类的东西,好像钱这东西会咬手似的,他家从不存钱。所以二哥家从不和人有经济来往,但是缺长补短的时候,还喜欢向左邻右舍张嘴。他要是向别人张嘴,那是在给别人面子呢,自然是不空过的,即便明知他是门朝里的交易,人还是不得不买他的帐,因为他家不光有合用的机械,还有三个齐戳戳能干的儿子。在庄上,只要哪家人手多,便不会叫人小看去。那些土地里的繁忙与碎道,离了人手行么?所以二哥家一贯如此:需着人,脸朝人;需不着人,屁朝人。既玩得转,又行得通。嗨——还是别在二哥这里费心思吧,他怎么会有闲钱呢?
“三哥呢,是个瓦匠,上几年替人家上梁,一个立足不稳,从屋脊上摔下来,把一个好端端的三哥摔残了。成天到晚的,轮椅是他最忠实的陪伴,是个自顾不暇的人。两儿一女,加上三哥……,全靠三嫂一人操持。还好,这两年孩子接手了,三嫂总算要熬出头了。三哥的为人倒很仗义,即便他有,可是,谁会好意思向他张嘴呢?何况他的手头,也是很艰难的
“四哥,因为找了个外地的老婆,回了一趟娘家过后,四嫂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四哥便再也不见了,说是找老婆去了,可是至今生死未卜,音信杳无,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这么些年过去,连念叨他的人,也几乎没有了
“眼看着兄弟几个当中,是怎么也指望不上了!”
……